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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是不是朕翻了赤焰的案子,就算是聖明公道了?」梁帝的神態中出現了一絲狠意,「景琰現在掌控著整個朝廷,朕現在無奈他何。你說說看,他為什麼不肯等朕死了再翻這個案子?」

  「因為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梅長蘇深深地直視著老皇渾濁的雙眼,字字清晰地道:「對祁王來說,不一樣。」

  「祁王?」梁帝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似的,下唇一陣疾抖,「祁王……你、你果然是祁王的舊人……說、你給朕說……你是祁王府裡的什麼人?」

  「陛下想問的,還是只有這個嗎?」梅長蘇語調平穩,口齒之間卻似咬著一塊寒冰,「宸妃、祁王、林帥、晉陽長公主……還有林殊……死去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陛下的親人?可是當有人替他們鳴冤時,陛下所想的卻是什麼呢?是估量太子如今的實力,是在猜疑朝臣們的動機和立場,是在盤查一個謀士的身份!從長公主在大殿上簡簡單單說了那幾條到現在,幾個時辰都已經過去了,可陛下您居然連謝玉手書的全文都沒有想過要看一眼嗎?難道對於陛下來說,當年的真相居然就是如此的無關緊要嗎?您的皇長子,您的親生骨血是如何一步步被置於死地的,您就真的那麼不放在心上嗎?」

  梁帝好不容易穩住的情緒一下子又被他打亂,滿臉湧上潮紅,唇色發紫,嘶聲怒喝道:「你放……放肆……放肆!」

  「謝玉這份手書我看過了,寫得很詳細,林帥如何被殺,祁王如何玉碎,樁樁件件並無遺漏,我抄了一份在這裡,陛下要不要看看?」梅長蘇仰著頭,雪玉般的面容寒如堅冰,「或者……我念給陛下聽聽吧?」

  眼看著這位客卿從袖中摸出一疊箋紙,梁帝咬緊牙關,滿頭都是冷汗,厲聲道:「住口!朕……朕不想聽……」

  「陛下是不想聽,還是不敢聽呢?」梅長蘇唇邊凝出冷笑,直視著這位至尊天子,「據說祁王當年臨死時,可是命令宣旨官將陛下您處死他的詔書接連念了三遍來聽呢,聽完後他也只說了一句『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便眼也不眨地將毒酒飲下……陛下,您可知道他這句話是何意思?」

  梁帝全身顫抖,抬起一隻手想蓋在眼皮上,卻突然覺得手臂似有千斤之重,只舉到一半,便驀地落下,將禦案砸得沉悶一響。

  梅長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繼續道:「陛下若知祁王,當不會懷疑他有大逆謀位之心。祁王若知陛下,也不至於到最後還不肯相信您是真的要殺他……我斗膽問陛下一句,今日您得知祁王與林帥有冤,心中可有愧疚之意?」

  「住口!住口!你給朕住口!」梁帝似被逼急,突然暴怒起來,竟好似忘了自己的身份一般,大聲辯道,「你知道什麼?林燮他擁兵自重是事實!朕派去的人一概旁置,卻重用祁王的人,每每出征在外,總說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豈能姑息?還有祁王……他在朝籠絡人心,在府裡召集士族清談狂論,總妄圖要改變朕之成規,到後來,連大臣們奏本都言必稱祁王之意,朕如何容得?他既是臣,又是子,卻在朝堂之上,屢屢頂撞於朕,動不動就是『天下、天下』,你說,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還是他蕭景禹的天下?」

  「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梅長蘇凜然道,「如無百姓,何來天子。如無社稷,何來主君?將士在前方浴血沙場,你卻遠在京城下詔,稍有拂違之處,便是陰忌猜疑,無情屠刀!只怕在陛下心中,只有皇權巍巍,何曾有過天下?祁王一心為國料理朝政,勤德賢能之名,是樁樁實績堆出來的,與陛下但有不同政見,都是當朝當面直言,並無半絲背後苟且。可這份光明忠直,陛下卻只看得見『頂撞』二字……祁王當年飲下毒酒時,心中是何等的心灰意冷,何等的痛徹肺腑,陛下只怕難以體會。但就算了為了當年父子情義,為了祁王寧死不反的一份心,請陛下真心實意查證一下他的清白,以此告慰他悲苦十三年的在天之靈,就真的那麼難,真的做不到嗎?」

  梁帝開始聽時,還氣得面色雪白,但聽到最後幾句,突然之間心如刀割,滿身的氣勢一下子盡失,歪倒在軟榻的靠背上,用枯瘦的雙手蓋住了臉,頷下滲出水跡。

  祁王,景禹……曾是那般親密的父子,卻在一次次無法調和的矛盾中冷了情腸。可是無論怎樣的狠絕,怎樣的厲辣,真的不會痛嗎?不痛的話,為什麼十三年來不容人觸此逆鱗,為什麼連宸妃的靈位都敢在宮中設立,卻不敢跟人多談一句他的皇長子?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已封凍的雙眸。他知道面前這個已完全被擊垮的老皇不會再阻礙翻案,但不知為什麼,此時的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的輕鬆,反而是那般的郁憤,鬱憤到不想再多看梁帝一眼。

  「告退。」簡單的兩個字後,梅長蘇向靜貴妃略施一禮,轉身出了寢殿。梁帝只覺得全身虛軟,腦子裡一陣陣地發空,也根本無力再去管他,仍是倒在榻上,雪白的頭髮一片散亂。

  靜貴妃伸出一隻幽涼的手,輕輕在梁帝眉前揉動著,低聲道:「陛下,若論忠孝,林帥不可謂不忠,祁王也不可謂不孝。景琰素來以他們為楷模,他們當年沒有做的事情,景琰也絕不會做,請陛下無須擔憂。」

  梁帝慢慢鬆開蓋在臉上的手,定定地看向靜貴妃:「你敢保證嗎?」

  「陛下若真的瞭解景琰,就不會向臣妾要求保證了。」靜貴妃的唇角,一直保持著一抹清淡的笑意,只是羽睫低垂,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睛,「景琰所求的,無外乎真相與公道,陛下若能給他,又何必疑心到其他地方?」

  梁帝呆呆地權衡了半日,目光又在靜貴妃溫婉的臉上凝注了良久,最後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喃喃地道:「事已至此……就由你們吧……朕不說什麼了……」

  就這樣,皇帝壽儀的第二天,內廷司正式下旨,命紀王、言闕、葉士禎為主審官,複查赤焰逆案。對於這樁曾經撼動了整個大樑的巨案,當年懷抱疑問和同情的人不在少數,只是由於強權和高壓的威逼,這股情緒被壓抑了十三年之久。隨著夏江的供認和複審的深入,梅嶺慘案的細節一點一滴地被披露出來,朝野民間的悲憤之情也越漲越高,幾乎到了群情沸騰的地步。

  聶鋒、聶鐸、衛崢由於既是人證,又要恢復身份,所以都被蕭景琰帶走了。如何讓這些人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現,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按照梅長蘇以前的習慣,他當然要去操心謀劃,不過這一次藺晨和蕭景琰的做法不謀而合,一個以醫者的身份下了命令,另一個則站在朋友的立場上進行了干涉。所以事情最終是由太子的心腹智囊們謀劃完善的,沒有讓梅長蘇插手,只是每天通報一下具體的進度,盡可能地讓他不受外界激蕩的影響,以平靜的心緒來等待最後的結果。

  到了九月中,重審的過程已基本結束,但由於此案牽涉面廣,並不是單單只改個判決就可以了事的,所以又延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詳細決定如何更改、補償和撫恤的諸項事宜。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審官入宮面君,從早晨一直停留至黃昏方出。兩日後,內廷司便連傳三道旨意,其一,宣佈昭雪祁王、林燮及此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員共計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並將冤情邸傳各地;其二是下令遷宸妃、祁王及其嫡系子女入皇陵。並重建林氏宗祠,兩人皆按位恢復例祭供饗。此案倖存者複爵複位,加以賞賜。冤死者由禮部合議給予其家人加倍優厚的撫恤,並定於十月二十在太儀皇家寺院設靈壇道場,由皇帝率百官親臨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謝玉及從犯若干人,判大逆罪,處以淩遲之刑。謝玉已死,戮屍不詳,停究,其九族除蒞陽長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連。

  這三道旨意,已大概確認了翻案的方向,接下來就是各部各司及各地方擬細則執行的事了。十月二十那日的祭奠按期舉行,為示尊重,皇帝與太子均著素冠,親自拈香於靈位之前,並焚燒禱文告天。當日天色陰慘,氣氛悲抑,梁帝添了香燭之後,突然當眾落淚,表示要下詔罪己。蕭景琰雖然未曾料到他會來這樣一手,倒也臨變不驚,只說了些常例套話,略略勸止,並沒陪著他來一出父泣子號的煽情戲碼。而梁帝顯然也只是說說而已,祭禮之後過了很多天,他也沒再提過要下罪己詔的事。

  夏江被處刑的那天,藺晨陪著梅長蘇遠遠站在高樓上看了看。這位曾經威風八面的懸鏡首尊,末路時竟得不到一滴眼淚。夏春、夏秋已判流刑在外,夏冬雖帶著棺木在刑場等待收殮骸骨,卻並沒有進場拜祭的打算。夏江披散著頭髮被綁在邢臺上,連個來送別的人也沒有,倒是負責監刑的言侯走到近前,不知跟他說了幾句什麼。

  「長蘇,追捕夏江一直是你最在意的事情,可為什麼他被抓到之後,你卻連一句話也沒去問過他?」藺晨遙遙地看著邢臺上的囚徒,問道。

  「我所在意的,只是夏江最後能否伏法,所以抓到就行了,還用得著問什麼?」

  「問他對當年鑄下如此慘案是否有絲毫的悔意啊。」

  梅長蘇冷笑道:「無聊。」

  「也許是無聊……可聽說那天你跟皇帝卻說了很多話啊?」

  「我那些話是替祁王說的。」梅長蘇的眸色深沉了幾分,「祁王有才華也有夢想,最大的缺點就是他對自己的父親太缺少防備,他以為政見不同只會導致爭執,卻沒有想過那會導致殺機。雖然我一直覺得以皇帝的狠絕無情,就算事情重新發生一次他也不會改變,但祁王在天之靈,卻一定希望父親能有所悔恨,所以有些話,我必須替他說出來。至於夏江……他這種東西是不是有悔意,誰在乎呢?」

  藺晨微微點頭,還沒說好,午時二刻的梆聲已響起。兩個臂粗腰圓的劊子手上臺,舒活身體作著行刑前的準備。

  「沒什麼好看的,走吧。」梅長蘇毫無興趣地投過漠然的兩眼,轉過身去。藺晨正要隨他下樓,突然又停住了腳步,看著遠方的邢臺挑起了雙眉。

  梅長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名荊釵布裙的老婦人,領著個青年人走上刑台,在夏江面前擺上酒飯,點了香燭,默默看了他一陣,便起身離去,整個過程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得失二字,真是世上最難悟透的了。」藺晨搖頭感慨,說的話好似沒頭沒腦,不知從何而來。但梅長蘇卻了然地點了點頭,目送那老婦人與青年一前一後消失在人群中,面上露出一抹交織著敬意與悵然的複雜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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