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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躬身領命後,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雖不知宮中是個什麼情形,但總覺得沒對,害怕鬧出什麼風波來,不由悄悄瞟了蒙摯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沒想到這位大統領臉上根本沒什麼明顯的表情,只是垂首默然隨行。他也只好把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小步半跑著跟在越走越快的梁帝身邊。

  東宮規制雖不比天子宮城,但畢竟是儲君居所。從正門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長信殿,那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梁帝适才懷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宮中行為不妥,心中不悅,所以才決定暗中進去親眼看看,可他畢竟年事已高,沒走多久,便有些氣喘。

  高湛是最諳聖意的,早已提前做了準備,手一揮,一直跟在後面的六人步輦便抬了上前。梁帝扶著內侍的手上了步輦端坐,行動速度頓時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這樣一路進去,沿途當然又遇到不少東宮人等,這些人雖不明情況,但是蒙摯令他們噤聲的手勢還是看得懂的,紛紛跪伏在路邊,無一人敢動。

  過了明堂壁,轉永奉閣,接下來便是長信殿。梁帝下輦,剛踏上全木鋪制的殿廊,便聽到裡面傳來絲竹樂聲,登時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國喪期全國禁音樂,這是禮制。只不過三年孝期長了些,到後來民間一般都會有不少人開始悄悄違制,只要不公開不過分,不經人舉報,朝廷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太子畢竟身份不與常人相同,一來他是儲君,二來是太皇太后的嫡系子孫,國孝家孝背著兩層,何況現在也不是喪制後期,連半年都沒過呢,東宮便開始演樂,實在是悖禮之極。

  不過要說太子不知道此時演樂違禮那當然不是,只不過他一向享樂慣了,耐不得喪期清寂,近來又心情鬱悶壓抑,忍不住想要解解悶,加之以為關了長信殿的門窗悄悄在裡面玩樂,東宮輔佐禦史言官都不可能會知道,未免行為放浪了些。而對於父皇的突然到來,由於以前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梁帝在廊下緊閉的殿門前略站了一會兒,聽到裡面刻意壓低了一些的樂聲,臉色十分難看。但此時他還殘餘了些理智在腦中,知道自己要是這樣闖了進去,太子喪期演樂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實了,對於歷來標榜以孝治國的大樑來說,這可不是一樁小罪,足以壓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時不僅一個「廢」字就在眼前,只怕東宮相關的人也會跟著掛落一大批。退一步來說,即使現在對太子已動廢念,不再有憐惜之意,梁帝還是想要徐緩地做這件事,並不想讓一個預料外的突發事件成為廢嫡的緣起。

  念及此處,梁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沒有出聲,黑著一張臉轉身,正打算悄悄離去,裡面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語聲。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會召殿下了,醉了也無妨啊……」

  嬌柔的媚語後是太子的一聲冷哼,「即使父皇無恙,他也不會召我。現在除了譽王,父皇眼睛裡還有誰?」

  「殿下怎麼這樣說呢,您是當朝太子,是將來的皇帝,陛下眼裡,當然應該只有您了……」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無情多疑,總是罵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個譽王起來跟我做對,我何至於幹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難道就好了?」太子說了這一句,又大聲慘笑,接著便是吞酒擲杯之聲。

  梁帝面色鐵青,全身篩糠般顫抖。高湛擔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攙他,卻被猛力推開,幾乎跌坐於地。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幾步沖下臺階,從蒙摯腰間拔出一把長刀,轉身又沖了回來。高湛嚇得臉發白,膝行幾步抱了梁帝的大腿,小小聲地哭喊著:「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其實梁帝只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剛執刀沖至緊閉的殿門前,人又覺得茫然,回手揮刃用力一劈,在殿門前朱紅圓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隨後狠狠擲刀於地,大踏步地轉身走了。

  這一番動靜不小,殿中的太子已驚覺,撲爬出來看時,只瞥見梁帝赭黃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門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頓覺汗出如漿,頭上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

  梁帝一怒之下離開東宮長信殿,不坐步輦,不要人扶,走得委實太急了些,剛到永奉閣,便突覺眼前一黑,向後栽倒,幸而蒙摯快速扶住,才沒有傷著。高湛忙從袖中取了安神香盒,吹了些藥粉入梁帝鼻中,他打了個噴嚏,發紅的雙眸才漸漸清明。

  「陛下……」蒙摯為他捋背輸息,扶到路旁山石上坐了,徐徐勸道,「龍體最為緊要,請陛下保重。」

  梁帝拿過高湛遞來的手巾擦了擦臉和眼睛,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靠在蒙摯的臂上,重重地喘息。時間一久,方才充盈於胸間的怒氣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片愴然與悲涼,目中不禁落下淚來,佝僂著腰背咳嗽,發黃的臉上皺紋似乎又深了好幾分。

  「蒙卿……東宮如此怨懣,難道朕……真的做錯了什麼嗎?」

  蒙摯被他問得發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到梁帝身邊歷任至禁軍統領,時日不可謂不久,但多年以來,他只見過這位皇帝陛下駕馭制衡臣下皇子們,手段百變,從無自我懷疑和力不從心的時候,幾時見過他這般憔悴感慨,軟弱傷心得如同一位普通的父親?看著那花白的頭髮,顫抖的乾枯雙手,混濁蒼老的眼眸,回想起他當年殺伐決斷的厲辣氣質,令人不禁恍惚怔忡,感覺極是陌生。

  也許,人老了之後,真的會改變許多……

  「陛下,東宮這邊,您打算……」蒙摯問了半句,又覺不妥,忙咽了回去。

  梁帝抬袖拭了拭淚,咬牙想了半日,面色猶疑不定,也無人敢催問他。足足半盅茶功夫過去,他方吩咐道:「今日之事,嚴令不得外傳,先隱下來。」

  蒙摯和高湛聞言都有些意外,卻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只默默領命。不過梁帝到底不是恩寬之人,沉吟了一陣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從現在起,封禁東宮,一應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蒙摯遲疑地問道:「包括太子嗎?」

  「包括太子!」梁帝語氣沉痛,卻也堅決,「太子三師,非領旨也不得入見。這個事,蒙摯你來辦。」

  「請陛下恕罪,」蒙摯跪下道,「幽禁太子事體重大,僅奉口諭臣難以履行。請求陛下賜聖旨詔命。」

  梁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高湛突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追過來了,跪在仙液池邊,您見不見?」

  「……叫他回去,朕現在……不想見他……」梁帝閉了閉眼睛,聲音甚是疲累,「……抬輦過來,回宮吧……」

  「陛下,」蒙摯有些著急,「臣這邊……」

  「傳輦!」高湛尖尖的聲音有些刺耳地響起,打斷了蒙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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