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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靜妃的聲音溫婉慈愛,聽聲響似在給兒子挾菜,「我倒不怕辛苦,不過依制你不能隨意進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來了就多吃些。我做了黃金餃和綠豆翠糕,你走時帶回去吃。」

  「兒臣謝過了。」

  「來,嘗嘗這個茯苓雞……」

  「嗯。」

  聽著裡面的家常閑語,梁帝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有意咳了一聲。圍屏內的母子二人頓時驚起,靖王當先閃身出來察看,一眼看到梁帝,臉色一變,立即翻身拜倒,靜妃上前幾步,也提裙下拜,口稱:「臣妾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起來。」梁帝在她臂上輕輕扶了一下,又命靖王:「你也平身吧。」

  梁帝不遣人先報,自己悄悄進來,原本是想看靜妃驚喜的,但現在人家驚是有了,可高湛安排把賜禮送進來時,卻沒看出她有多喜,仍是恬淡神情,柔聲謝恩。梁帝再轉頭看她兒子,表現也差不多,未見他對母親所受的榮寵有多喜出望外的樣子。

  受慣了奉迎,看慣了大家為一點恩寵爭鬥不休的梁帝,心裡不舒服的感覺又加重了幾分。

  「景琰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斜靠在軟榻上,梁帝問道。

  「回父皇,兒臣午後方到。」

  「你母妃生辰,怎麼不一早便來請安?」

  靜妃忙道:「是臣妾命他午後再來的。早上要朝見皇后陪坐,還要給太皇太后跪經,他來了我也不得空見他。」

  「嗯……」梁帝點點頭,神色雖然淡淡,不過語氣還算平和,看著靖王說的也是讚譽之語,「近來交辦給景琰的幾件事辦得甚好,朕十分滿意,一直說要賞你,事情多又耽擱了。現在剛好在你母妃面前,說說看想要什麼?」

  靖王有些意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但問在當面,又不能不答,快速考慮了一下,道:「回父皇,兒臣領旨辦差,份所應當,不敢望賞。但君恩不宜辭,既然父皇如此厚愛,那麼兒臣斗膽討個恩旨,請父皇赦免一名在嶺南服流役的罪人。」

  「罪人?」梁帝也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心生疑雲,皺眉道,「什麼罪人?又是什麼名高望重,卻偏愛胡言亂語妄議朝政的狂士麼?你素來忠耿,怎麼也學來這沽名釣譽、招攬人心的手段?誰教你的?」

  突遭斥責,靖王卻未見慌亂,先跪下請了罪,接著道:「此罪人不過一介平民,無名無望,只因其子科考時文章中忘了避聖祖諱,犯大不敬罪,因此被株連流放……」

  梁帝臉色稍霽,「無名無望的平民,怎麼會勞動你給他求情?」

  「請陛下恕罪,」靜妃上前一步道,「此人仍是鄉間一郎中,臣妾微時曾從其學醫,蒙其照顧多年。一月前臣妾輾轉聽聞他流放嶺南,可憐老邁年暮,猶受苦役煙瘴之苦,卻又因是受大不敬株連,此次大赦不在其列,只怕將來要老死異鄉,孤魂難返,故而臣妾心中甚是不忍,方才跟景琰感慨了一下,沒想到他竟記在心裡……陛下若要見怪,實屬臣妾之罪。」

  「原來是這樣,」梁帝這才露出笑容,「你到底心軟。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景琰一個皇子,找府裡人出個主意,怎麼都有辦法救他回來,哪裡用得著向朕要恩赦?換個別的賞賜吧。」

  靖王眉宇微蹙,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忍了忍,又叩首道:「兒臣以為,大不敬之罪,唯有聖上有權赦之。兒臣縱是皇子,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為解母憂,唯有此請,望陛下恩准。」

  梁帝深深看他,聽出他語中未明言之意,心中微動,歎道:「你還是這個寧折不彎的拗脾氣。不過你能不濫用威權,潔身自好,朕心甚慰。你所請之事朕准了,即日便下恩旨。」

  「兒臣謝恩。」

  梁帝抬手叫他起來,侍立在旁。平時沒怎麼留心,今天認真看起來,突然發現這個兒子身形挺岸,容貌英武,竟是從未覺得他這麼順眼,腦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

  「景琰,你帶兵是個熟手,朕想把巡防營交於你節制,如何?」

  此言一出,蕭景琰今天第二次感到極度意外,以至於梁帝開口之後很久,他都沒有任何回復。

  梁帝一開始很耐心地等待著。他以為靖王的沉默是在斟酌如何措辭謝恩,畢竟這孩子常年在外領兵,少有恩寵,自然不象譽王那般反應靈敏,甜言蜜語張嘴便是一套,多等他片刻卻也無妨。

  不過等著等著,梁帝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靖王的表情越來越不像是在考慮如何謝恩,而是在考慮是否應該接受這一任命。

  梁帝心中頓時不悅。

  太子和譽王在朝堂上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靖王又不是沒看到,人家爭都沒有爭到手的這份恩寵現在給了他,不說感恩涕零,好歹應該激動一下,無論如何也不當是這般猶豫的表情啊!

  「景琰,你怕辛苦嗎?」梁帝沉下臉,冷冷地問道。

  「兒臣不敢,」靖王忙跪倒,「父皇的恩信,兒臣荷感。只是……」

  「只是什麼?」

  靖王遲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聲道:「沒什麼……兒臣願領此職,今後必當克盡職守,不負父皇所托。」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只是這個遲疑的神色,梁帝便已明白了大半。雖然靖王對於聖恩皇寵的淡泊反應小小觸了一下他的逆麟,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兒子明顯不願意捲進目前朝堂黨爭的態度,還是讓他很放心的。

  「你不必顧慮太多,」梁帝伸出手拍拍靖王的肩膀,「你堂堂皇子,又是軍功累累,節制個小小的巡防營算什麼?有父皇為你撐腰,看誰敢有話說,日後若有委屈,也儘管告訴父皇知道,自然會給你做主的。」

  其實方才靖王猶豫的原因,倒並不象梁帝所想的那樣淡泊。他既然已設皇位為目標,能多一分實權都是好的,之所以遲疑,不過是因為現在自身力量尚弱,不願突然顯得太受恩寵,以免過早被太子、譽王所忌。可是梁帝此刻是當面許恩,不容他有時間回去跟蘇哲商量,只能一咬牙,先領受下來再說。

  整個過程中,靜妃侍立在旁一言不發,好象根本不關她的事。直到父子倆話說得差不多了,她才捧了一盅雪蛤羹過來,柔聲道:「陛下今日還沒歇午覺吧?略進兩口羹,就在臣妾這裡安眠片刻如何?」

  梁帝接過瓷盅,用小勺舀了一口細品,比平時吃的雪蛤羹少了濃香,多了些清醇,甜味淡淡,在舌尖有薄薄一層回香,不覺吃了半盅,漱了口,由靜妃扶著躺下,頭一著枕,口鼻間便繞了清洌芬芳。

  「這是什麼枕?」

  「回陛下,這是臣妾曬金銀花為芯,再加入梅、桂花蕊、各色藥材,用幹荷葉包裹後自製的棉枕,陛下如果喜歡,臣妾再細細為陛下縫製一個新的。」

  「好,好。」梁帝只覺全身舒爽,略閉閉眼,又睜了開來,「朕在這裡安歇,景琰就得退下,你們母子難得聚宴,豈不是讓朕給攪了?」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第一本分,」靜妃恬然一笑,「陛下這樣說,倒讓景琰惶恐。」

  梁帝呵呵笑了兩聲,向已退至門邊的靖王說:「景琰,朕今日攪了你們,自然要補償。自即日起,你可隨意入芷蘿宮向你母妃請安,不必再另行請旨了。」

  他今天的恩寵一個接一個,從未有過的慷慨大方,但也只有這最後一個,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應。靜妃掩口微笑,眸中淚光輕閃,靖王更是滿面喜色,撩衣下拜,重重叩下頭去:「兒臣……謝父皇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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