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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但是……我沒想到那死鬼會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說著說著,但是女人的手卻是再也忍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再度掩面慟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邊了!我、我還一直以為他會回來……會改了性兒,好好的回來過日子……你也說他誇我賢淑知書識禮,看來他雖然被那個狐狸精勾了魂,可心頭好歹還念著我一點兒的……我想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來了,如果給他生個胖兒子,或許就會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這樣…就這樣死在那邊了!」

  痛哭的女子驀然從掌中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冷厲的盯著灰衣大漢,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嗎?」在福娘這樣的眼光下,魏勝這樣死裡逃生過來的江洋大盜都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訥訥問。

  福娘冷笑起來:「告官?再抓你去甯古塔麼?——再讓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裡都是恨意,然而卻是陰沉而森冷:「你是逃回來的……是不是?反正沒有人知道你是誰……甚至沒有人知道你今天來過這裡……」

  魏勝陡然覺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詢問,福娘已經站了起身,進了後面的廚房,傳來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音,不知道她在找什麼東西。轉而,灶下傳來劈劈剝剝的聲音,濃煙和火氣一陣陣透了出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要幹嗎?

  他心裡莫名一陣驚慌,感到有什麼極大的危險在步步迫近。他極力想活動手足,然而依然因為麻痹而絲毫不能動彈。正在他勉力掙扎間,陡然覺得一陣冰涼,有什麼東西從頂上一直澆了下來,透心透骨的涼。

  「你要幹嗎?——」魏勝驚駭莫名,脫口問,聞到身上奇異的香味。正在遲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壺,轉身拿起了桌上的燭臺,站到他面前。那燭光映著她的臉,一明一滅,女人的眼裡,有瘋子一般的瘋狂和冷慎。

  「香麼?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裡買的呢。」

  王福娘詭異的笑起來。然後,手一傾,燭臺「啪」的一聲,落在他衣襟上。

  那夜雙妃鎮的大火,幾年後依然讓說起來的人心驚膽戰。

  不僅僅是因為那起火的火勢特別旺,蔓延了半條街,更是因為跟那一場火有關聯的,還有兩條人命——火滅了以後,在周泰家裡找到了被燒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婦兒,蜷縮在桌邊。那個出名能幹賢惠的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眼看著大赦令下了就要團圓,卻被這一場火活活燒死。

  也有人說那火來得蹊蹺——那是鎮口上的廟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裡,曾有個外地來的灰衣大漢在鎮口詢問過周泰家的地址,那大漢穿的破破爛爛,一臉風塵僕僕,眼睛冷厲,看上去就不像個老實本份的人……

  撲滅了火,青石街前後鬧了一夜,個個忙亂無比。所以誰都沒發覺一街之隔的麻油鋪裡發生了什麼——一直到第三天,風流小寡婦孫小憐沒有扭著身子出現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鋪看一看——打開門,隨著麻油香味飄出的,是濃重的血腥味。

  看著房裡鮮血橫飛的樣子,破門而入的人忍不住轉身奪門而出,蹲下嘔吐起來。

  一夜之間,兩起命案。雙妃鎮上報了府裡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個個街坊都盤問過去了,最後卻只能懷疑起那個當天在雙妃鎮露面過的灰衣客。一定是那個陌生的外來客幹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卻毫無辦法。最後只能以疑凶在逃而結案,問了鎮口那個被灰衣人問路過的廟祝,畫了像、到處張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呵……」金華府的城門口,出城的一個女人提著包裹,正準備揮手叫一輛驢車,卻無意中抬頭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見了——

  「住手!你瘋了!難怪…難怪周泰不要你!誰會要你這樣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簡直瘋了!你是個鬼!」

  火球陡然燃起的刹那,她聽到火裡那個殺人兇手看著她,聲嘶力竭的大吼。

  王福娘低下頭去,撫摩著懷裡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經有一條被她生生捏斷了,她有些愛惜的撫摩著,歎了口氣:「我瘋了?……我、我不過都是為了那個死鬼好。為他我甚麼都做了,還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瘋了麼?」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臉,輕輕撫摩。那裡,眼角有一滴淚緩緩流下來。蓬門未知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聰穎過人、知書識禮,卻因為家世貧寒,嫁給了周泰這個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認了,可即使是這樣一個粗俗之極的丈夫,用盡了全部心力卻依然留不住。

  那以後,便是靖康之亂,便是傾國,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滄海橫流。

  改名換姓的她孑然一身飄零於亂世之中,即使有著那樣的聰穎才智、縝密頭腦,在歷史巨大的洪流中,還是身不由己的被卷著、隨波逐流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開亂兵,也曾在官道上看著逃亡的人一個個死去,也曾在過江時看到水裡漂滿了屍首……改名為譚意娘的她,心驚膽戰的一天天捱著,不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會倒在哪一條路邊死去。

  ——一直到她在一個山洞中,遇到了同樣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流落間的相互照顧,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後嫁給了剛在亂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當續弦。那樣的亂世裡,也顧不上什麼三媒六聘——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覺得她不夠名正言順的緣故。

  南渡後家國漸漸穩定,曾家在臨安站穩了腳也開始重操舊業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宮廷裡園子總監的遺孀,一身花藝算是天下獨步,世道一穩定,這花木行業就又慢慢興旺起來。

  譚意娘本來也就是做過種花的活兒,便是除了幾個男丁外家裡能幫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勞和聰穎才幹,在那幾年裡漸漸展露,不到幾年裡就學會了曾家種花的技藝,以一品「金盞出玉花」的牡丹新品,獲得高宗皇帝大贊,露了頭臉。

  她又是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聰穎幹練,長袖善舞,玲瓏八面。在她的幫襯下、百花曾家的名頭已經上達天聽,除了大內每季都指定曾家進貢各色花木之外,更成為臨安城裡富戶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譚意娘的名字,也算是臨安城裡一個響噹噹的名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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