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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不知道走了幾日,帶出來的乾糧已經快要吃完了,可沿路還是沒有見到一絲絲人煙。大頭周泰體力已經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還是很高亢,只是也沒有力氣再喋喋不休的誇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時間只有三個時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個避風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裹著破棉襖,瑟瑟發抖。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坐下來放開綁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邊摸著懷裡僅剩的三個硬的象鐵一樣的饃饃,計算著這樣下去,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走出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鬱下去,冷冷的盯著旁邊同樣死狗一樣和衣躺下休息的大頭周泰。

  周泰的手揣在懷裡,大約是一直握著那把命根子一樣的紫竹扇,乾裂的咀唇翕動著,想來還在不停地默念著,給自己打氣。

  他的手探入了積雪底下,摸索著,摸索著……指頭終於觸到了一塊凍得冰冷的石頭。紅腫的手吃力的舉起石頭來,用盡了全力,對著那顆大頭砸了下去——悶悶的一聲響,鮮血和腦漿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開,轉瞬被凍結成冰花。

  他蹣跚走過去,俯下身從腦袋被砸的稀爛的周泰身上掏出剩下的乾糧,然後毫不客氣的將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後,他從死人已經凍僵的手裡,那把作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來,揣入懷裡。

  腦海裡,那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女子,用水靈靈的眼睛,對著他笑。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渾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樣又漂亮又賢淑……」自知今日已無法逃脫,也算是經歷過生死劫難的灰衣大漢不再震驚,反而冷定了下來,呵呵大笑著,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裡的摺扇輕輕啪的一聲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裡,發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著額頭,低著頭喃喃重複了一句,細細的眉目間不知掠過了什麼樣的神色,猛然間從唇間嗤出一聲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那個死鬼,是不是這樣說?」

  「不錯。」看到福娘奇異的笑意,魏勝有些奇怪,卻只是應了一句。

  細眉細眼的女子鬆開手,仰起頭,讓桌上昏暗的燭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臉上,側頭問來客,眉目冷冷:「那麼,你說呢?——這麼遠跑過來,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騙了你。」

  普普通通的臉,映著明滅不定的燭火有一種奇異的陰暗變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陰影裡,閃出幽幽的光芒,不知為何,魏勝看在眼裡竟然心中莫名一驚——這個女人,不簡單……至少周泰那傢伙說對了一點,他的渾家不是個普通女人。

  「他是你漢子,情人眼裡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魏勝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這般說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話未落,忽然間,桌子對面爆發出了駭人的笑聲,驚得灰衣大漢頓住了後面的話,驚詫莫名的看著陡然間在燈下大笑起來的女人。

  「情人眼裡…咳咳,情人眼裡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從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劇烈的笑聲裡,咳嗽著,連連握著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燭下笑,「什麼西施?麻油西施麼?……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著那個賤人!」

  魏勝驀然怔住,定定看著女人在燈下顯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臉,有淚水從那細細的眉眼裡流下。「你說……周泰說的那個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議的,他怔怔問。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聲,轉頭看他,咬著牙,冷冷道:「不錯!是那個死鬼勾搭上的賤人——『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是不是?就是孫小憐那個賤人!在前街住著,開著個麻油店,老是穿大紅衣服,扭著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勝吸了一口氣,想起在簷下時看到那個走過的紅衣女子。髮髻上簪著玉蘭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葉眉,身段玲瓏的,舉止活潑輕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見過了……」訥訥的,他說了一句。

  福娘冷笑著,那眼睛斜覷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這一趟——到底也讓你給碰上正主兒了!怎麼樣,那個小娘是不是夠撩人的?」咬著牙說著,淚水卻忍不住從女人眼中一連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著那把紫竹扇,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竅了……麻油西施是什麼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誰家的寡婦?是那個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這亂人倫的事、如果一旦被族裡人發覺,就逃不過沉豬籠點天燈?——雙妃鎮上周氏宗族,對這等亂倫的事兒何曾手軟過……」

  魏勝聽得呆了,看著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斷斷續續的說著。

  「真是豬油蒙了心啊!……我要勸,也知道是勸不進去的,為了不撕破臉,也只好當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著那死鬼等著被人發覺、拉去浸豬籠吧?」福娘的手用力抓著紫竹扇,指節發白,魏勝聽得有輕輕「嚓」的斷裂聲響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說是姘婦……這種亂了人倫勾上叔母的事兒,說出來場子裡也會被罵豬狗!」魏勝慢慢明白過來,有些忘了自己的處境,憐憫的看著燈下痛哭的女子,點點頭,「也幸虧他後來犯了事、去甯古塔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淚,在燈下抬起頭,冷冷笑了笑,咬著牙,說了一句話:「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鎮上鬧了盜匪,是我把一些細軟藏到他房間床下,然後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說我家漢子和賊人有勾結,窩藏了贓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進去的?!」灰衣大漢陡然覺得額上冷汗冒出,本來已經橫了一條心不顧今日的死活了,然而聽得這樣的話,依舊感覺有寒意從心底冒起來。

  「我要讓他和那個狐狸精分開!」福娘蹙起了細細的眉,眼神執拗而淩厲,然而卻含著淚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說不定就被拖去浸了豬籠!我什麼法子都能用,只要他離那個賤人遠遠的!——窩贓罪按律不當死,這我也打聽過了。」

  魏勝看著這個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說不出話來,感覺有什麼壓迫著自己。太聰明了……這樣的女人,如果換了他是周泰,何嘗不感到敬畏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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