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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這……這怎麼回事?明明那時候看過了,扇子上沒有……灰衣大漢的喉結上下滾動,好半晌,訥訥說不出一句話。

  福娘的手將手絹握的很緊,湊到他面前來:「你說,我丈夫是被木頭壓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轉交——那麼,這血怎麼來的?」她頓了頓,細長的眼睛裡冷光流動,映著燭火有些令人驚心,淡淡道:「你不會沒看過扇子,不過扇面上畫的是桃花,血濺上去了也不顯,幹了輕易就看不出來。不但你看不出,我剛接了扇子也沒覺著什麼……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淚,卻擦出血跡來!」

  「我想起來了!」魏勝訥訥了半天,臉色灰白,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忙忙的開口,「我帶扇子給你時,路上摔跤受了傷。想來就是那時濺上去的——弟妹你別多心。」

  「是麼?」福娘定了定,終於抬眼看他。長大的漢子被藥力定住了,在桌那一頭滿頭冷汗,女人闔上摺扇,低頭笑,曼聲再問了一句:「那麼,我再問你,我丈夫的衣服,怎麼會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沒見他了,你袖口破了,露出裡面夾衣,夾衣袖子上的那個補丁,我親手縫上去的,記得清清楚楚呢。」

  魏勝額上的汗更多,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袖子裡縮,忽然驚覺身體早已不能動。

  「你還要不要再對我說,是我丈夫死前把貼身的衣物都給了你?……」福娘掠著髮絲,在燭下抬起頭來,眼神盈盈,卻銳利如針,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當然,你要那麼說我也沒的挑刺兒——誰叫我沒在甯古塔親眼看到呢?不過——」

  女人頓了一下,忽然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不過,不要以為我沒見過世面就以為好欺負。你說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來的。可大赦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上個月初九——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流放關外,也是天天打聽著朝廷什麼時候開恩啊……大赦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多,那點時間,哪裡夠你從甯古塔一路趕到雙妃鎮來?」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來的。你是自己逃回來的,對不對?」

  魏勝滿額是汗,看著這個女人的眼睛——福娘的眼睛眯成細長的縫兒,細細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奇異神色,他忽然覺得手腳發冷——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原來頭腦這般的厲害。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殺了我丈夫,為什麼還要特意到雙妃鎮來一趟?」福娘的眉頭蹙得更緊,第一次眼睛裡有不確定的疑慮,看著燈下的來客。

  魏勝看到她的細眉細眼,映在燈下,更顯出五官的平庸,他額上已經不在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的搖頭,驀然說了一句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說完這句話,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誰信呢?誰相信、他千里風塵僕僕來到這個雙妃鎮,就是想看那個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周泰嘴裡說出來,帶著誇耀和曖昧,那江南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鬱仿佛在邊塞苦役的犯人們中彌漫,引起眾人嫉妒的嘀咕。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著雙手,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大頭周泰誇口的那麼無雙無對?

  白毛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卷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卻也將這兩個從甯古塔越獄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內。齊膝深的大雪裡,他和周泰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著,按照白日裡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日光來分辨方位,朝著南邊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說話一句話,節省著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鄂倫春人,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

  「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風雪裡,周大頭一邊跺著腳,跟著他走著,卻不像他那樣沉默,只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

  「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兇狠的盯著這個同伴。

  「幹嗎,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裡念著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那時候,周泰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毛和鬍子上,因為寒冷和饑餓,他腳步虛浮。

  「奶奶的。」無話可說,他只好罵了一聲,自顧自的拖著腳步在齊膝的雪裡繼續前進。然而心裡卻驀然有些空洞:他魏勝又有什麼人可以念著?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為非作歹,終於一日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就被判了流刑充軍到甯古塔來……妓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裡,居然卻一個人的臉都再也想不起來。

  還有誰會念著他……他又可以念著誰?……

  「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呵,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一路上,喘著氣,周泰卻依舊喋喋不休,描述著遠在江南水鄉的美貌妻子,眼裡忽然有曖昧的笑意,「說起來……咳咳,雙妃鎮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

  他越發聽著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乾糧快吃光了所以饑餓,只覺得心裡有無數隻爪子在不停地撓著,抓著,撕裂著,他狠狠的盯著依然精神飽滿的周泰,心裡不知是什麼樣的感覺——這小子,心裡念叨著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麼起勁吧?

  他又能念著誰?……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熟悉的臉,然而,始終是徒然。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嫺靜……那個女子在腦海裡,對著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個從來沒有見過、只憑大頭周泰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腦海裡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

  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感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只想早日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走著走著,聽到周泰依舊嘮嘮叨叨:「我打賭,雙妃鎮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

  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呵呵笑了起來,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每聽大頭周泰說一次那個女人,腦海裡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裡對自己說: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後,去看她。

  多麼可笑的事情……只是憑著大頭周泰的描述,他就對那個沒有見過一次面的女人著迷起來。多麼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卻是那樣惡劣環境裡,他活下去的力量。

  風雪,風雪,還是風雪。樹林,樹林,還是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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