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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江南的煙雨空朦一片,仿佛一幅水墨畫卷慢慢展開,裡面,全部都是黑瓦白牆、桃紅柳綠。依稀有士女打傘走過,絹傘上繡著各種各樣精緻娟秀的圖案。雖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為金國的不斷侵擾已經大為動盪,但是這個長江以南的地方,還是一片的安寧景象。

  灰衣人看著,眼裡陡然就是有些發熱——對,對,就是這樣的。他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憋了幾個月的濁氣來——就是這樣的。這就是周泰描述給他聽、在他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江南水鄉。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白毛颶風,沒有馬糞的味道,也沒有無數擠在一起長年不洗澡的人的體臭。

  他終於從甯古塔來到了這裡,也終於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懷裡,然而眼裡卻有止不住的熱切和激動。

  「你找誰?」在灰衣人看著延綿的雨簾出神時,耳邊卻忽然傳來了女人溫婉的問話。

  不過是一句話,卻讓鐵塔似的漢子霍然全身都是一抖。灰衣人有些顫慄的回過頭去,眼裡有驚喜的意味,一邊哆嗦著手從懷裡掏出那個作為信物的紫竹扇,一邊喃喃道:「我、我來找周泰的娘子福娘……」

  「我就是呀……」挑著擔子的女子應了一句,然而看到他手裡的摺扇,女子擱下了擔子,一步跨上石階劈手便是奪了過來,「你、你怎麼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你——」話音未落,她拿在手裡展開只是一看,臉色大變,抬頭問來客,聲音微微發顫:「你怎麼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

  灰衣漢子在王福娘抬頭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她的臉——在這之前,雖然只是聽周泰描述過,但王福娘的臉已經在他心裡出現過了千次萬次,雖然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美麗秀雅不可方物的。

  ——然而現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福娘卻……

  「魏先生遠道而來,寒舍簡陋無甚招待,隨便用一杯茶吧。」將客人迎入房內,女子的聲音已經回復了平靜,隨之遞上的是一個託盤,託盤是紅木的,但是已經很舊了,暗暗的發黑的顏色,襯得放在上面的藍花瓷套杯分外晶瑩。

  「多謝…多謝弟妹。」灰衣漢子魏勝有些尷尬的將滿是塵土污垢的大手在破襖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盞,趁機抬眼看了一下從後堂端茶上來的福娘。

  周泰那小子…這一點倒是說得沒錯,他的渾家果然是個看起來知書識禮的女人。這等談吐身段,哪裡是市井裡平日常見那些婆娘可比的?魏勝低頭喝了口茶,眼角餘光看到拿著託盤的那雙手——雖是操勞過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嫩,盈盈不足一握。

  只可惜,顯然情人眼裡出西施這句話不是蓋的——眼前周泰的渾家,容色卻是平平,只勉強可稱中人之姿。細眉細眼,鼻子有些塌,臉上有幾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見的紅衣女子相比,也是遠遠不及。

  魏勝眼裡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千里奔波而來,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感覺。陡然間,猶如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到了椅子上。他終於覺得一路奔走、已經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氣的咕嘟一聲將端上來的茶喝光。

  剛將茶盞放下,抬袖擦擦嘴,卻看見福娘端上茶後就退到了一邊,也不說話,只是低了頭,將手裡那把紫竹扇翻來覆去的看——灰衣大漢魏勝心裡微微一窒,訥訥說不出話來。

  「魏先生…魏先生是從甯古塔那邊來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邊可好?」那雙柔白的手攤開摺扇,拿在手裡細細看了半天,福娘的手微微發抖,遲疑了許久,終於對著遠道而來的灰衣客出言詢問,細細的眉毛緊蹙著,仿佛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周泰……」魏勝有些遲疑,看了看福娘手裡的紫竹扇,終於下了決心,「周泰死在甯古塔了!——和人去山裡伐木,結果大樹鋸斷了壓在他身上……」

  「啪。」

  輕輕一聲響,扇子直直的從福娘手裡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著地上的扇子,眼淚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卻不哭出一絲聲音。

  魏勝再度有些尷尬的抬起破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不知道說什麼好,鷹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時間訥訥無措:「弟妹,弟妹你節哀……」

  王福娘的肩膀劇烈的發抖,眼淚一連串的落下來,打在扇面上,撲簌簌的。

  「周泰去之前,從炕下摸出這把扇子、說是你的陪嫁,囑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從甯古塔活著出來,就去一趟江南給你送來——」魏勝將早就準備好要說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舒了口氣,斜眼覷著那個女人,歎了口氣,「這扇子他一直當寶貝一樣收著,壓在炕上的枕頭底下……」

  王福娘沒有他意料中的那樣大哭大叫,她只是彎下身子,撿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著。

  那把扇子魏勝一路上已經看了無數次——他是個粗人,也看不出什麼,只記得扇面上畫著紅紅的桃花林,林子裡面有個小小的庵堂,庵堂門口站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頭的畫了,白絹透黃,然而滿扇的桃花和老人卻依舊活龍活現。

  「這是黃山谷畫的《桃花仙人圖》……我家傳了幾輩人。後來、後來當了我的陪嫁……」福娘哽咽著,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她顫顫地抬手,用袖子去擦白絹上的水漬,一邊有些遲鈍的喃喃反復,「剛聽說大赦了,可怎麼……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會死在那頭了呢?」

  「說起來,是周兄弟命不好……他不過是個窩贓罪,想來流放幾年碰到上個月的大赦,也該回來了。」魏勝看見她不停地流淚,臉色有些發白,心裡覺得有揪,只好揉著手在座位上低下頭訥訥說,「他在草料場還總是誇弟妹美貌賢惠,天天念著,可不想……」

  想拿起茶盞來作作樣子喝一口,可一端起來才發現早喝空了。於是灰衣大漢更加尷尬起來,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額頭。

  福娘抬手擦著扇子上的水漬,擦著擦著,不知為何,手忽然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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