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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都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該化了灰吧?……怎麼還有血呢?

  「江南……就是這樣呀?」站在簷下,看著外面連綿的細雨,一臉風塵困頓的灰衣大漢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話音未完,一陣風夾著細雨從簷外撲過來,雖只是如牛毛般的細濛濛,撲在臉上、卻讓長條大漢抽了抽鼻子,陡然爆出了一個噴嚏。

  「他娘的,這毛毛雨可真粘乎——還不如關外白毛風來得乾脆些。」立春早過了,灰衣漢子卻還穿著一件破了好幾處的羊皮襖子,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盯著下個不停的雨,壓著嗓子狠狠罵了一句。

  罵了這句,忽然想起什麼,大漢連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著腳,眼睛再度盯著青石板街道的盡頭——該沒錯,早上來的時候自己問過鎮上的人,這裡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剛亮到了這雙妃鎮上,就找到了地兒過來敲門,卻不見有人答應,在簷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鄰居走過,他陪著小心問了一下,才知道自從周泰犯了案充軍甯古塔後,留下渾家福娘靠賣花為生——想來是一早出去還未回來。

  「阿嚏!」風一緊,吹到簷下來,灰衣漢子忍不住又是一個噴嚏,更為不耐的雙腳交替著跺地,袖著手,看著石板巷的盡頭,眼睛裡急切的神情越來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漢心裡念著這個名字,困頓不堪的臉上也漸漸流露出一絲異樣,鷹隼一樣銳利的眼裡也透出一點熱力,急切盯著石板街的盡頭。

  該是怎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說得那樣天上無對地下無雙?

  「哎哎……鐵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個美人兒……。她是雙妃鎮人呐!那裡…那裡……出過兩個貴妃……」風雪裡,大頭周泰的頭上落滿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個大雪球,然而從他那凍得發紫的嘴唇裡,斷續喘著氣吐出的句子卻是極其誘惑——特別是誘惑著這些流放甯古塔、已有數年沒見到女人的犯人,「咳咳……我打賭,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福娘美……她、她那個水靈……掐一下……嘿嘿。」

  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頭……周泰因為犯了窩贓罪被人告發,發配到甯古塔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來,每個剛過來的苦役都會聽他喋喋的說起家裡仙女般的女人,眼裡流露出豔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葉一樣……身段玲瓏的……嘿嘿,那小腰兒,一隻手就能圍的過來。說話聲音糯糯的,好聽,聽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國、啃著發黑的窩窩頭燒著嗆人的馬糞時,從周泰的描述裡,那些因為長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閃亮起來,想像著那個煙雨空朦的江南,那個桃花含笑柳葉拂水的地方,緩緩走來的是如何美麗水靈的女人,圍著火堆的那一雙雙眼睛裡,都閃著渴慕而燃燒的光,在稻草堆裡反復輾轉難以入眠。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小眼睛裡總是一副色眯眯的樣子——怎麼就能娶到這麼一個老婆呢?從甯古塔往南走的這一路上,灰衣漢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這個問題,一直想到了雙妃鎮。

  終於來到了江南,站在屋簷下,灰衣大漢依然有些做夢般不確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顧右盼,見沒人過來,再次試著推了推門。木板門很是殘破了,一推就發出吱呀的聲音,門框上新年貼的對聯沾了雨水,軟軟塌了下來,流下淡淡的紅色水跡,染上推門人的手。

  灰衣漢子不知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識的縮進懷裡去,掂了掂揣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舊摺扇,似乎有些年頭了,被人在手裡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經透出溫潤如玉的光澤。

  「該來了吧……」看著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灰衣大漢喃喃說了一聲。

  雨還在無休無止的飄著,飛絮遊絲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難受。大漢不停地跺著腳,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滿身的雨絲震落下去,眼神越發煩躁起來——因為煩躁,還透出一絲絲的兇狠,讓這個落拓的漢子看起來眼神有如鷹隼閃亮。

  噠。噠。噠。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傳來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漢驀然回頭,看著街盡頭走過來的一個人——一個紅衣女子,提著一個漆編提盒,打著傘從街那一頭走過來。

  灰衣漢子眼睛一閃不閃的盯著走過來的女子。漸漸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個女子身量嬌小,髮髻上簪了一朵玉蘭花,瓜子臉,柳葉眉,眉目間有著雙妃鎮女子獨有的靈秀。灰衣漢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間有些喉嚨發幹——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吧?

  那個紅衣女子提著提盒,然而眼神活潑潑的四處亂溜,舉止有些輕佻。看到簷下灰衣漢子盯著她的眼神,紅衣女子臉上騰的紅了一下,轉開頭,卻忍不住還是溜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抬手掠掠髮絲。

  不是福娘……這個該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漢猛然吐出一口氣,站在簷下,看著這個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動作,自己對自己搖了搖頭。

  福娘該不是這樣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莊文雅、知書識禮的——難得吧?她們王家,本來還是雙妃鎮上的書香世家呢……雖說後來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據說也還是個秀才。」那時候大頭周泰這樣吹噓著,胖胖的臉在馬糞的火堆旁發亮,「當年我家娘子的陪嫁裡,金銀財寶沒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過來——你說希奇不希奇?上面畫的人兒花兒倒是不錯,可破扇子能頂啥用……不過我也不嫌陪嫁輕了,嘿嘿,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

  苦役們多半是市井貧寒之徒,本身識字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說娶個識文斷字的老婆。聽到周泰這樣的吹噓,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來。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怎麼就能娶到這麼一個老婆呢?

  想到這裡,灰衣大漢雙腳交互跺著的速度加快了,不耐的聳聳肩,抖掉一些雨水,看著那個提盒的紅衣女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經過門前時她飛了一眼給這個盯著自己看的漢子,腳步卻絲毫不停地過去了。

  灰衣人那時已經不再看她,依舊自顧自轉過了頭,看著街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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