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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第八篇:紫竹

  臨安的三月,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夜已經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爾只有打更的孑孑蹣跚而過,悠悠的吆喝,漫長的尾音在街巷中曳著:「小心……咯,火燭……咯!」一句還沒吆喝完,聲音已經是離得遠了。

  深院的高樓裡,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著珠羅紗帳子。似是有窗戶沒關緊吱溜溜的鑽了風進來,床頭上空懸著金鉤忽地微微蕩了起來。

  「呀!呀!——」錦繡堆裡,驀然伸出一雙青白的手,憑空一氣亂抓,腕上金釧叮噹亂響,伴著有一聲沒一聲的尖利喘息,「別過來!別跟著我!」

  「怎麼了?二夫人,怎麼了!」外間的嬤嬤聽得動靜,夾衣也來不及披,屐著鞋慌慌的跑了進來,撩開帳子,看到那個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眼睛還閉著,卻臉色蒼白直伸兩手、在面前一味亂抓。嬤嬤連忙抬手抓住那只在半空亂抓的手,推著她的身子,一疊聲的喚「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夢?」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夫人終於定住了神,緩緩睜開眼來,嬤嬤才舒出一口氣,輕聲問。

  被稱為二夫人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從夢裡醒來,睜開了眼,在黑夜裡依然不住的喘著氣,手回過來用力壓著心口,感覺那裡依然突突跳的厲害:「李嬤嬤,替我倒一盞酸梅湯來……渴得緊了。」

  李嬤嬤自個兒摸黑走到前間裡去,一邊細細娑娑的找東西,一邊沉沉歎了口氣:「二夫人,近幾個月老是做惡夢,我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用不著罷——這一年來請大夫花的錢還少麼?怎麼治也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二夫人的聲音在錦帳後傳來,疲倦慵懶,「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說什麼,西邊院子的那位又該私底下罵我拿喬做態、顯得多金貴了。」

  「那些嚼舌頭、二夫人怕她們什麼?也不看看百花曾家今日的名頭、有多少是憑了二夫人您的打點操勞?老夫人也說了,兒媳婦裡面只有二夫人您算是頂得一個男子……西邊院子裡那位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妾,論大小、還不如二夫人呢!」屏風外有瓷器相碰的聲音,李嬤嬤好容易摸到了白日裡喝剩下的酸梅湯,傾了半盞在杯子裡,一邊不屑的罵,「二夫人是念過書的,心性兒也好,換了我,早忍不得這口氣了。西邊院子裡那個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銷,哪裡為曾家出過一分力!」

  「出力?人家可好歹生了個兒子……我有什麼?」身子倦倦的,靠在床頭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後背,二夫人閉了眼,在黑夜裡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後能憑著種花養花換得今日,不是我譚意娘托大、的確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勞——但是這算個啥呢?我怎麼說都是個二房續弦,跟你們康二爺是半路夫妻,又沒生個一兒半女……」

  「老夫人心裡疼著二夫人的,不怕別人嚼舌頭。」聽得平日裡爽利能幹的二夫人話裡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嬤嬤連忙安慰,摸黑進了內間,把酸梅湯遞到她手上。

  喝了一口,抿在嘴裡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聲音沉沉的有些苦澀:「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紀,總不能當長久的靠山……你看二爺多少日子沒來這邊了?三夫人生的雖然不是長子,但是長房裡大爺夫妻死的早、留下那個遠歌又瘋瘋傻傻的——曾家這份家業,眼看著跑不出二少爺手裡。到那時候,西邊院子裡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李嬤嬤歎了口氣,也不說話了:其實她一直擔心的也是這個,若是將來老夫人一日不在了、遠橋二少爺當了家,只怕東院二夫人這邊就不得安穩了。

  「好悶……要落雨了麼?」沉默了半晌,感覺室內空氣都要凝滯,暗夜裡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識的摸索著找東西扇風,好緩解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錦褥間探著,在枕頭下碰到了一件硬涼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將枕頭下一直放著的扇子拿在手裡,這是一把紫竹骨的絹扇,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溫潤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裡剛換上去的那根扇骨還是棱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麼,李嬤嬤驀然開口:「啊呀,對了,今兒我聽見老夫人屋裡的丫頭芍藥兒說,本來給二少爺訂親的那個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遠歌大少爺不嫁——老夫人愛這個白姑娘,竟也答應了。西邊院子這下子面子可丟的大了!」

  夜裡,嬤嬤說著日裡的小道,語氣卻是有幾分幸災樂禍:「二少爺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親,可西頭那位卻氣了個半死,整日裡摔盆砸碗的罵個不休呢。」

  「啊……白螺白姑娘麼?」靜靜靠著床頭坐著,二夫人眼裡卻驀然亮了亮,不出聲的吸了一口氣,「在天水巷,開著一個叫做花鏡的小花鋪的那位?」

  「是啊,夫人前兩天不還去過她的鋪子裡一趟?」李嬤嬤對主人的脾氣知道頗深,笑了起來,「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她是什麼樣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聰明,事事爭先,長房媳婦還沒入門就早考慮到這一節了。」

  說著說著,好似想到了什麼,嬤嬤忽然幸災樂禍起來:「不知夫人看了她覺得如何呢?據說是個美人兒啊,聽臨安城裡的人說她也是個厲害人物,嫁給了大少爺,這下子一向空乏的長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個對頭,可有的鬥了。」

  「花鏡……那人…那人簡直是個花妖啊!」二夫人語氣卻無半分的歡喜,臉色在暗夜裡沉了下去,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聽說在她那兒買了花的主顧,家裡就多少要出事。還有人說,她養的那只白鸚鵡說起話來比人還聰明——這種妖邪的不祥人,怎能進我們曾家的門!」

  「呀,那不過是街坊間的無聊傳言而已——天子腳底下,哪有這等事。」李嬤嬤笑了起來,「二夫人一向吃齋信佛也罷了,不至於這樣吧?夫人這樣的善人,哪怕什麼妖邪!」

  「善人?」在大屋寂靜如死的夜裡,二夫人輕輕展開扇子,伸出手指摸著扇面,陡然間仿佛驚起了心中什麼東西,全身顫抖不可控制。

  「夫人,你這扇子上有血。」

  ——白日裡花鏡裡面那個白衣女子的話驀然響起在耳邊。

  那一日,她托言去買紫竹補扇骨、實則想看看曾家未來長房媳婦是如何女子。然而那個白衣少女的眼睛卻從一開始就讓她心驚肉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買了那盆紫竹說回去修補扇骨時,那個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邊伸過手指,輕輕在顧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轉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點殷紅!

  她驚得渾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聲掉落地面。

  絲絹的扇面上,是黃山谷的真跡《桃花仙人圖》,一片紅雲彌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麼會是血呢?怎麼……怎麼會還有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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