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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然而到了如今,都只能成為記憶中的碎片了。

  顏俊卿也有些黯然神傷——其實他也不想如此……然而,他終究是個懦弱的人,沒有勇氣作到反抗父親和家族、放棄功名利祿。

  ——他唯一能有勇氣做的,就是將那口棺材釘死、再釘死!

  書生的手緩緩握緊,平日裡溫文儒雅的眼中驀然有了兇狠的表情。

  已經是半夜了——來這個別院收拾東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臨安城裡,大家都議論著這出風流劇中的男子,但是卻只知道他姓顏而已……從一開始他就留了心,沒有將真名字告訴她和那些青樓混跡的人們。俊卿只是他自己取的假名……俊卿,俊卿……多少次聽到心月那樣迷醉的喚,然而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應過來叫得是自己。

  多傻的女子啊……只是她一個人喝醉了,偏要拉著他一起作傻事麼?

  夜裡,窗外是颯颯的風雨聲——初夏的江南就是如此多雨,顏俊卿無謂的又有些感懷,忽然想吟一首詩出來。然而,不等他想出第一句,卻聽到了風裡隱約的歌聲——「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女子淒婉的歌聲,在風雨中縹緲回蕩,唱的,居然是李義山那首《無題》。

  聽著那歌聲,顏俊卿的手猛然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那聲音…那聲音!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熟悉的歌聲,不知從何而來,盈滿了這個空蕩蕩的、下著雨的別院。

  是她……是她!

  書生的臉色驀然慘白,顫抖著手,猛的退開房間的門,逃也似的逃到了廊上,準備往大門外奔去。

  然而,一到廊上,他的腳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定住了,眼睛盯著前方——廊上幽暗的燈火下,一個輕盈綽約的女子,穿著那件真珠衫,揮舞長袖,在廊道上輕歌曼舞,曼妙不可方物——在女子一揮袖、一回首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女子臉上那道可怖的傷疤!

  「俊卿,我回來看你了。」在歌舞的間隙裡,她微微笑著,對他說。

  顏俊卿看見她伸過來的手——春蔥也似的十指鮮血淋漓,似乎因為抓刨什麼東西而變成那樣。女子微笑著:「俊卿,我等了你很久,不見你來……你為什麼不來呢?」

  「鬼、鬼啊!——」心膽俱裂,書生的臉化成了青色,眸子因為恐懼而碎裂。然後,踉踉蹌蹌的沿著廊道奔逃,然而腳下已經沒有絲毫力氣,走了幾步便癱倒在地上。

  「唉……」看著他那樣的表情,女子反而微微歎口氣笑了起來,眼眸深處有雪亮的光芒,「俊卿,不是說好了生同衾死同穴麼?……我很愛很愛你,你知道麼?」

  「知、知道。」顫慄著,在地上一寸寸往後挪動,顏俊卿連連點頭。

  「你不知道。」女子驀然收斂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聲音,忽地抬手、舉袖、旋舞,繼續將那首《無題》歌唱了下去:「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邊歌邊舞,聲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後幾句時候已經經淒厲非常,如同烏鵲夜啼。舞衣如同風一般的旋轉,那名動京師的舞伎如同幽靈般飄忽不定又美的令人目眩。舞步漸漸加快,踏近……袖影髮絲裡,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閃——一切都忽然寂靜了下去。

  * * *

  「奪奪,奪奪。」

  深夜的敲門聲是分外入耳清晰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燈,拉開花鋪的門時打了個寒顫——外面好大的雨。然而,比風雨更冷的卻是眼前這個女子的眼神。

  「樓姑娘?」白衣少女看見簷下渾身濕透的來客,有些意外,舉起燭臺照了照,看見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樓姑娘不是鬼啊……既然如此,恭喜你重生再造了。快進來。」

  「重生?哈,哈哈……」低著頭,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樓心月卻微微冷笑了起來,「我是來送欠姑娘的買花錢的。」

  依舊是低著頭,樓心月忽然不再多話,將手中一直抱著的一個包袱遞了過去:「在這裡——這就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凝滯,盯著那一個濕透的包袱。清楚地看見、有殷紅殷紅的血跡,從包袱裡直滲出來!

  「你、你把他……把他殺了?」有些意外的,白螺脫口低低呼了一句,「天啊。」

  「是。」樓心月驀然抬頭,本來淡雅矜持的眼神,刹那間雪亮如電!

  她打開了包袱,深情的凝視著那一顆切下來的頭顱,在額上吻了吻,緩緩遞過去:「你說過,要我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寶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送給你。」

  不錯……那就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對於愛情的信任與渴望。

  ——如今,她連著情人的頭顱,一併交出。

  花鏡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現出一個傷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個包袱。在雨夜見到這樣血腥的事情,奇怪這個少女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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