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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七


  三人起身後,武當掌教李玉斧還是被眾人重重圍繞脫不開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時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邊,小心翼翼打量著徐鳳年,不知為何,孩子對這個不知身份卻能讓師父格外重視的神秘男子,初見時有些沒道理可講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澀難明的親近。不過始終是畏多於敬,所以從頭到尾孩子都躲在師父身後,沒有跟這個傢伙說半個字。就在徐鳳年跟小道童餘福視線對碰然後後者趕緊轉頭的時候,一名錦衣貂裘的世家子俊哥兒躡手躡腳走到徐鳳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雙拳緊握,手心滿是汗水,身後還跟著一幫同樣純粹是吃飽了撐著來武當山賞風賞月的狐朋狗友,他們這夥人對什麼武當掌教什麼拳法都不上心,但時下北涼舊三州的官場,以及官場子孫,對某人的觀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在那群當年跟那人比拼誰更紈絝敗家的年輕人加油添醋之下,更是達成了一個共識,覺得天底下最爺們的事情,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那個一臉不敢置信的年輕公子哥停下腳步後,怯生生試探性說道:「在下柳玉鯤,家父是陵州丹陽郡守柳工筌。」

  徐鳳年笑了笑,「你大哥是龍象鐵騎的驍騎尉柳玉山?當時跟著龍象軍長驅直入,一人斬獲首級十二顆?」

  那個在同黨眼中最是跋扈的柳玉鯤竟然一下子就眼眶濕潤起來,渾身顫抖,如遭雷擊。

  柳大公子正要下跪,卻看到眼前那人輕輕搖頭,頓時硬生生伸直了已經彎曲幾分的膝蓋,不知所措。

  去年陵州官場那場鬧劇,諸多功勳武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頂著陵州將軍頭銜的年輕人逼得卸甲,一個個露出滿身傷疤,柳玉鯤就在場遠觀,起先也沒覺得那一幕如何震撼人心,只是當他後來見到從邊境返回的大哥,一向瞧不起他的大哥,因為文官出身的父親在飯桌上發了幾句冷嘲熱諷的牢騷,差點跟父親和整個家族決裂,後來又跟他這個弟弟一起破天荒喝著酒,斷斷續續說了些邊境上的戰事,說他的袍澤們是如何坦然戰死,他柳玉鯤才開始知道那份沉甸甸的意義。所以柳玉鯤這才在春寒料峭中登上武當山,只想知道那個新涼王當年是如何習武的。

  徐鳳年不想在這裡洩露身份,跟柳玉鯤的閒談點到即止,然後跟孔大虎許十營告辭,給了李玉斧一個眼神,只和陸丞燕走向茅屋。

  等他走後,孔大虎和許十營面面相覷,這傢伙怎麼跟堂堂郡守公子扯上關係了?看情形最不濟也是家世在一個級數上的人物,怎麼還能耐著性子跟他們兩人扯老半天的蛋?許十營更是嘴角抽搐,當時自己還裝模作樣拍了拍那哥們的肩膀,生怕這些聽說最喜歡笑裡藏刀的世家子一轉身就朝自己動刀子,可千萬別還沒悟出個高手就給人套麻袋沉入洗象池啊。柳玉鯤先前壯著膽子觀察了半天,看到北涼王跟兩個窮光蛋武人蹲著聊了許久,還有說有笑的,這會兒可不就趕緊屁顛屁顛走上前,做了個舉杯的手勢,主動套近乎道:「兩位老哥,兄弟我陵州柳玉鯤,相逢即是緣,我那兒有酒,最地道的綠蟻酒,要不咱哥仨一起嘬一個?」

  孔大虎傻乎乎問道:「這位公子哥,不收錢吧?」

  柳玉鯤無奈苦笑道:「打我臉不是?」

  孔大虎和許十營懵懵懂懂去了柳玉鯤那頂豪奢綢緞帳篷內,懵懵懂懂喝上了煮熱的滾燙綠蟻酒,四周還有一群衣衫鮮亮的紈絝子弟用崇拜的眼神望向自己,那幾位年輕貌美的女俠更是眼睛發亮。

  當兩人最終得知那人的身份後,呆若木雞。

  祥符四年,涼州騎卒許十營戰死於邊關,死在擔任遊弩手標長的哥哥之後。

  祥符六年,幽州步卒孔大虎戰死於北莽寶瓶州。

  兩人死前有笑,皆死而無憾。

  ……

  在離開茅屋前往小蓮花峰的山路上,徐鳳年和陸丞燕竟是又跟嚴家老小相遇了,如此緣分,讓老家主嚴松也頗感奇妙,言談之中也就淡了幾分交淺言深的顧忌。若是加上嚴松年輕時在離陽覆滅大楚之前的任職,老人可謂久經宦海,陸續見過大楚離陽兩個朝廷的四個在位皇帝,其實離陽剛剛登基的新帝趙篆也早就見過,不過嚴松在擔任禮部侍郎的時候,那時候趙篆還不過是個各方面都不出挑的年少四皇子,見著經常去勤勉房授業的老人也要執學生禮。嚴松何等眼光老辣,自然不會將徐鳳年認作是尋常的北涼香客,後來武當掌教李玉斧的招待,更坐實了老人的看法,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都不需要擺在桌面上說得太敞亮,至於這個年輕人是北涼哪位將種子弟,已經見識過離陽廟堂最高處風景的嚴松跟北涼八竿子打不著,更不需要計較。兩人登山時的聊天,不知不覺就聊到了那位碧眼兒首輔大人,對於張巨鹿,站在敵對陣營的嚴松是心懷遺憾的,說張巨鹿距離聖人還差半步,做到了兼濟天下,可惜卻沒能獨善其身。

  嚴松憂心忡忡道:「藩王,外戚,宦官,武將,文官。這五種人,如果立身不正,是最容易引來天下大亂的。我朝皇后賢德,外戚素來不成氣候,是天下莫大的福氣。宦官先後由韓生宣宋堂祿兩任司禮監掌印領銜,人品不去多言,但都對趙家天子忠心不二,對權柄一事也很謹慎,我朝宦官恪守本分,故而不用擔心宦官干政。先帝在張巨鹿竭力輔佐下大力削藩,悄然抑武,剛柔並濟,頗有成效。上一代稱得上封疆裂土的幾大藩王裡,膠東王趙睢早已銳氣盡失,淮南王趙英更是戰死沙場,靖安新王趙珣也一心一意為國盡忠,廣陵王趙毅沒有什麼野心,你們北涼又被北莽牽制,就算有心也無力,那麼就只剩下手握精兵又善於藏拙的燕敕王趙炳了,南疆天然沒有大敵,趙炳可以緩緩蓄勢,這必定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然後嚴松自嘲道:「至於我們這些文官嘛,書生造反十年不成,皇帝最好打發,生前太傅死後文正,一直是文人一輩子最高的追求,就算做不到太傅,還有那麼多二品三品大員可以當,而諡號,除了文正,也還有一大串可以帶進棺材裡。退一步說,當官沒出息,還能立言傳世,青史留名,所以我說我們文官是最有野心的,也是最沒有出息的。但是!」

  嚴松突然停頓了一下,神情肅穆,沉聲道:「有了張巨鹿為天下讀書人做了整整二十年的榜樣後,不一樣了!」

  徐鳳年笑道:「那位青雲直上的晉三郎,難得說了句捅破窗紙的大實話,民為貴君為輕,這正是張巨鹿教給他的。也正是晉蘭亭這句遞交給新帝的投名狀,讓先帝下定決心賜死首輔大人。」

  嚴松恨恨道:「那個小王八蛋,不當人子!不當臣子!坦坦翁打得好!」

  徐鳳年看似一笑置之,但是陸丞燕卻憑藉直覺察覺到他流露出一絲殺機。

  嚴松歎了口氣,「永徽之春的那幫文臣公卿,幾乎人人的修齊治平都是上佳,挑不出大毛病,但跟著張巨鹿耳濡目染多年,一旦沒了首輔的心胸氣魄,就會有過猶不及的結果,越是太平盛世,君子之爭越是容易淪為意氣之爭,而且可怕之處在于連皇帝都要束手無策。老夫有不少學生,得意門生也有一雙手的數目,不是老夫自誇,確是一直按照聖人教誨的有教無類,前十年二十年還看不出什麼,等到老夫差不多致仕,就分出天壤之別了,不論是世族身份還是寒族出身,都算幹臣能吏,治政有方,但除了寥寥兩個學生做到了善始善終,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貪瀆,可那些家世好的,吃相也要好上許多,驟然權貴起來的,就難看了,老夫也納悶,後來思來想去,還是其中一個兩袖清風的寒士學生道破天機,是他們怕窮,也窮怕了,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孫後代積攢家底。」

  徐鳳年笑道:「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

  嚴松搖頭道:「為官,讓子孫衣食無憂,才是人之常情,但讓子孫十輩子都坐擁金山銀山,就過了。」

  嚴松深深呼吸一口,強顏笑道:「這興許只是老夫一人的管中窺豹。」

  嚴松苦澀道:「前年有個被老夫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殿閣重臣的學生,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在東窗事發後在老夫書房外跪了幾個時辰,老夫倒是想讓他去死,可只要一想到他當年與我討教學問時的那張年輕臉孔,那雙清澈乾淨的眼眸,老夫就如何都狠不下心了,最後只是讓他丟官了事,聽說如今新帝登基,他又心思活泛起來,在京城大肆運作,試圖起複。要知道他一擲千金的對象,恰好是他當年偏激認定為國之碩鼠蠹蟲的宗親勳貴,唉,還記得老夫當年還開解過他來著。」

  徐鳳年問道:「成功了?」

  嚴松無比自嘲道:「有大把銀子開道,又有我嚴松這個首輔政敵的學生身份,自然是成功了,官拜禮部郎中。事後還給我這個老師寫信,說定要繼承衣缽,當上禮部侍郎呢。」

  徐鳳年嘖嘖稱奇道:「這傢伙臉皮不薄啊!要是來咱們北涼就好了。」

  老人疑惑問道:「這是為何?」

  徐鳳年玩笑道:「他光是厚如城牆的臉皮,就能幫忙擋下好幾萬的北莽大軍。」

  嚴松頓時開懷大笑,身旁那些嚴家子弟也跟著笑起來。

  山路漫長終有盡頭,晌午時分,他們來到小蓮花峰頂,鳥瞰遠方,心曠神怡。

  嚴松對站在身旁的徐鳳年由衷感歎道:「實不相瞞,老夫之所以來到北涼,是有人請,他剛好也是老夫的學生之一,他說北涼是個能讓人一吐胸中濁氣的好地方。老夫不信,但那傢伙一口氣寫了八封信,老夫不勝其煩,想著臨死前走一遭西北邊塞也好,寫了一輩子脂粉氣的婉約詩詞,說不定臨了臨了,還能寫出一兩首傳世的邊塞詩嘛。」

  老人的孫子打抱不平道:「爺爺寫的青詞,妙筆生花,先帝讚不絕口,當年連那春秋三甲黃龍士也佩服的!哪裡有半分脂粉氣!」

  心情極佳的老人笑著反駁道:「屁咧,什麼佩服,少給老頭子戴高帽,他黃龍士不過是點評了『有氣無力,尚可』六字。」

  雖然嘴上反駁,可見老人心底對這個聽上去褒少於貶的苛刻點評,還是有些自豪的。

  徐鳳年笑道:「能讓從不誇人的黃三甲這麼說,實屬不易。」

  老人眯眼捋須道:「這才對嘛,這話得徐公子這個外人來說,老夫才能坦然笑納,自己孫子拍馬屁,算哪門子事情。」

  陸丞燕會心一笑,這位老人也是個大妙人。

  陸丞燕猶豫了一下,說道:「老先生之前說藩王之中北涼有心無力,小女子不敢苟同。」

  嚴松轉過頭,「哦?」

  出人意料,陸丞燕只是說了一句有牛頭不對馬嘴嫌疑的言語,反問道:「我竊以為只要大將軍在,天下就不會亂,北莽不敢南下,西楚不敢起兵,南疆還要繼續蟄伏,老先生以為?」

  嚴松久久沉默不語。

  恍若失神的嚴松輕輕歎了口氣,輕輕點頭道:「原來如此,老夫受教了。」

  陸丞燕連忙道:「不敢。」

  老人神情複雜地轉移視線,望向徐鳳年,「如果沒有記錯,你曾在太安城揚言要為中原百姓做件事情?」

  徐鳳年問道:「嚴老是怎麼猜出來的?」

  嚴松平靜道:「女子能有這般見識,必是大家閨女,又有青州口音,恰好老夫當年與身為青黨主心骨的上柱國陸費墀,在朝中共事多年,那麼她的身份,你的身份,也就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老人冷哼一聲,率先轉身離去,嚴家子弟大多都不知道老祖宗為何臉色驟然由晴轉陰,只是忐忑不安跟著下山,就當是武當山之行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了。

  陸丞燕輕聲歉意道:「是我畫蛇添足了。」

  徐鳳年摸了摸她的臉頰,柔聲道:「放心吧,咱們北涼道經略使大人的恩師,其實已經準備留在北涼了。」

  陸丞燕笑道:「一個不是閣臣卻勝似閣臣的國之棟樑,叛出中原進入北涼,這對離陽朝廷而言,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徐鳳年點頭道:「嚴松這是為士子赴涼收官了。」

  陸丞燕眨了眨眼睛,「宋洞明很聰明啊。」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沒你聰明。」

  陸丞燕展顏一笑。

  徐鳳年解釋道:「我不全是陪你來山上燒香祈福,這裡是我的福地,準確說來這兒就是某個我的地盤,當時我跟王仙芝一戰,若不是武當山傾盡全力擺下一座真武大陣,我連一分勝算都沒有。自我出生起,因為這個身份,福禍相依,福氣是我,禍是家人。我習武之後,有過許多場命懸一線的死戰,但次次都沒死,而且即便大傷元氣,事後也都能找補回來,先前我還奇怪,後來逐漸在武道上登高望遠,才明白一個道理,叫店大欺客。我就像是個去下飯館子的客人,雖然身份特殊,可以經常吃上山珍海味,但還是難逃老天爺這個店家給你吃什麼就得吃什麼的命,黃龍士曾經洩露過天機,說我大概在這幾年裡頭就得吃上一頓斷頭飯,然後就沒下一頓了。這大概就是『那個我』在這一世命中註定的下場,鎮守西北國門,但戰死了,北涼沒了,三十萬鐵騎沒了,在史書上留下些我不知褒貶的隻言片語,然後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我後世如何,就又得看老天爺如何提筆寫書了。」

  徐鳳年眼神堅毅,「但自我練刀起,就沒想過要認命,那時候我一個狗屁世子,就是奔著跟楊太歲柳蒿師這些高手報仇去的,後來在山頂,則是奔著斬龍斬天人去的,現在我則是奔著保住北涼去的。老天爺那碗斷頭飯,我不樂意吃。所以你就也看到了,老天爺也不是好商量的,很快就出現了北莽三線壓境的最糟糕局面,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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