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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六


  §第146章 山中無虎

  武當山與徐鳳年有緣,更是徐鳳年的福地,這已經是北涼的公認,都說徐鳳年這個新涼王能夠成為天下第一,歸功於當年在山上練刀期間跟前後兩任掌教砥礪修行,這才有了之後在武道境界上一日千里的驚豔光景,如今武當山腰處的洗象池便成了新武學聖地,瀑布後的那間石屋每日都有各地武人前來打坐面壁,擁擠不堪,只為了沾一沾人間無敵之人的仙氣,隔三岔五就會有人為了爭搶一席之地而大打出手,這讓山上幾名負責日常打掃洗象池的年輕道士不堪其擾,經常跟師父抱怨耽誤了修行,死活求著給換個差事,後來掌教李玉斧便讓徒弟余福接過擔子。不過武當雖然將洗象池對外開放,但距離深潭不遠的那座小茅屋和一方小菜圃,在北涼王府授意下始終藏掖起來,不許外人靠近,小道士余福偶爾會去茅屋那邊玩耍,原本荒廢的小菜圃也重新看見了綠意。

  跟嚴家老小分開後,徐鳳年跟著李玉斧來到洗象池畔,舊地重遊,當徐鳳年看到熙熙攘攘的一大幫人鑽出帳篷、肩搭棉巾去池邊漱洗的壯觀場景,有些哭笑不得,轉頭跟李玉斧問道:「整年都是這麼個光景?」

  李玉斧點頭微笑道:「是啊,這些習武之人大體上也不鬧事,衣食住行都自理,每天除了早晚兩次去廣場上跟著練拳,就都在這裡修行,武當山總不好趕人。也不知道誰把小師叔木劍斬瀑布的事情傳了出去,半年以來光是從池子裡撈出來的折斷木劍就有一百多把。後來又有一個說法,說王爺之所以神功大成,是從水潭底找到了一部武學秘籍,於是這麼多人哪怕上山的時候是旱鴨子的,如今也都一個個水性熟稔得很了,不過秘籍沒找到,倒是從水底取出許多光潔如玉的鵝卵石,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也有幾百顆,後來他們一合計,在山下找了個手巧工匠,打磨出一套上好棋子,送給了武當山,禮雖不重,但情意重,如此一來,咱們武當就更不好說什麼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他所熟知的江湖本就是如此,越是市井底層,便越是既可憐又可愛。他見縫插針找了個空當蹲在洗象池邊上,身邊是兩位倒春寒時節裡還穿著老舊單衣的江湖漢子,徐鳳年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只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江湖上講究一個輸人不輸陣,大冬天的你穿貂裘保暖我就要咬牙穿單衣,更狠的,乾脆就光膀子。這跟文壇士林是一個路數,盛夏時分不乏有狂人狂徒披裘高歌用以沽名釣譽。徐鳳年蹲著拘起一捧冷冽清水洗了把臉,左手邊那個魁梧漢子瞥了眼,有些驚訝一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為何也來湊熱鬧,用行話問道:「新來的?有山頭嗎?」

  徐鳳年點了點頭,山頭?清涼山應該勉強能算一座吧?徐鳳年笑臉問道:「一大堆人擠在這裡,別說吃飯睡覺,就是放個屁拉個屎也不爽利啊。敢問這位前輩,難道當真有人在這兒突破境界?」

  那傢伙深以為然,大概是覺得這小子挺上道,壓低嗓音神秘兮兮說道:「咋沒有,前兩天還有個哥們在這裡一夜之間突破了三品境界的門檻,本來挺稀鬆的手段,結果破境後一手劍花那叫一個潑水不進。在這之前,還有位最早來這裡悟道的陵州老前輩,在三品境界上熬了二十多年,結果在這裡靜坐了不過三個月,愣是給他闖過去了,我聽人說那位前輩在成為小宗師後,意氣風發,在月圓之夜清越長嘯,中氣十足,連山腳幾裡地外都聽得到,足足半個時辰,跟打雷似的,你說玄不玄?」

  徐鳳年忍住笑意,鄭重其事點頭附和道:「咱們常人扯開嗓子別說嚷半個時辰,一盞茶功夫都難,而且肯定當個把月的啞巴,這位前輩高人能長嘯半個時辰,肯定內力渾厚,小宗師境界跑不了的。」

  右手邊那位大俠冷水洗臉偷偷打了個哆嗦,白眼道:「小兄弟,你別聽孔小貓瞎咋呼,什麼清越長嘯,什麼半個時辰,都是沒影的事兒,誰吃飽了撐著沒事嚷半個時辰,再說了,那老頭兒就不怕打攪了武當神仙們的睡覺?我許十營什麼武道小宗師都不服,就只服這座山上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我爺爺的爺爺就親眼見過黃老祖師爺,我爺爺也受過王老掌教恩惠,當年王掌教一指斷江,我爺爺當時就在江邊上看著呢,如今那李掌教也是個高人,光是看他的那副拳架子,我就要心服口服伸出大拇指。」

  本名孔大虎但被人取笑為孔小貓的漢子轉頭看了眼豎大拇指的哥們,笑道:「拉倒吧你,許十營,你成天就在那裡吹噓跟北涼王有關係,除了徐許兩個字諧音,你們一個天一個地,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許十營狠狠一摔棉巾在肩頭,瞪眼道:「老子的爺爺是最早追隨大將軍來北涼的老卒,老子家裡頭還留著爺爺傳下來的那副鎧甲和那張八鬥弓……」

  孔大虎哈哈大笑拆臺道:「如果你爺爺真是跟大將軍一樣是外地人,那你說什啥爺爺的爺爺見過武當祖師爺黃滿山,吹牛皮沒打好草稿?」

  許十營一陣心虛,然後惱羞成怒道:「反正我爺爺是正兒八經的第二撥遼東老字營出身,朝廷用永徽這個年號之前,就跟了大將軍南征北戰,我爺爺步射挽八鬥弓,十發八中,步射開六鬥弓可十發七中,爺爺說當年連大將軍也親口誇獎過他的箭術,說以後到了北涼要讓北莽蠻子也知曉遼東健兒的厲害。」

  孔大虎嗤笑道:「我可聽說別人都講神箭手那都是百發百中什麼的,要不就是百步穿楊,你許十營的爺爺才十發七八中,也能讓大將軍稱讚?許十營啊許十營,你小子就不怕說大話把自己給噎死嘍?!」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徐鳳年頓時對許十營刮目相看,因為離陽朝廷早期有武舉頒發的《試分馬藝業出官法》,按例許十營爺爺的箭術確屬上乘,恰恰因為許十營沒有提什麼百發百中百步穿楊,才更真實。

  徐鳳年問道:「許老哥,怎麼沒有投軍入伍?」

  許十營歎了口氣傷感道:「我爹年輕時候想讀書考取功名來著,我爺爺不喜歡,說讀書沒用,我爹拗不過我爺爺,就只好去投了邊軍,在纖離牧場裡當個小官,結果不知怎麼惹惱了上頭的大人物,大人物的靠山更大,好像就是那位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半條命。我爺爺是死要面子的人,到死也沒說什麼,只不過就想著讓我這個孫子念書,可惜啊,我就不是一個讀書的料,只想著練武,好跟爺爺一樣攢下點軍功,給家裡多添一副鎧甲給後人當傳家寶。」

  說到這裡,許十營咧嘴一笑,「我還有個哥哥,就在幽州邊境上參軍,去年春節回家,聽他說很快就可以當上正式遊弩手了。我哥隨我爹,讀書習武都了不起。」

  徐鳳年好奇問道:「你爹在邊關上受了委屈,怎麼還讓你哥去投軍?何況北涼現在文風漸長,讀書一樣能有個好前程,再說北蠻子打過來了,當兵不安生啊。」

  總給人吊兒郎當感覺的許十營破天荒一臉真誠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咋想的,起先他確實是不太願意當兵的,後來過了幾年,反倒是不樂意在家讀書了,虧得家鄉還有個掛念他的小娘,都快熬成老姑娘了。不過去年我哥跟那未來嫂子打包票了,說只要等他成了咱們北涼三十萬邊軍中最難當上的遊弩手,下次回家就一定風風光光娶她。至於我爹,剛從邊關回到家那會兒,成天就知道喝酒,我哥投軍後喝得最凶,不過這兩年倒是喝得少了,也不說什麼瘋話了,尤其是春節後,還把酒給戒了。上次跟我哥一起給爺爺上墳的時候,我爹敬酒的時候……」

  許十營不再說下去,低下頭,狠狠地多洗了把臉。

  孔大虎雖然跟許十營平日裡相互拆臺取笑,但交情其實不錯,來洗象池沾光的北涼武人也分三教九流,山頭林立,像他們這些沒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別說去瀑布後頭的石屋打坐面壁,就是池畔風水好些的地盤也擠不進去,一些個有門有派的宗門子弟,相互抱團,個個眼高於頂,在這邊每日大魚大肉不說,還有許多妙齡女俠貼靠上去,夜夜在帳篷內瞎折騰,每天晨起之時都是容光煥發,像孔大虎許十營之流就只能遠遠眼饞了,膽子大些就去聽牆角根,當然前提是不怕被名門正派的少俠們揍得鼻青臉腫。

  三人身後一陣喧鬧,原來是有人認出了武當掌教李玉斧和徒弟余福,紛紛上前套近乎客套寒暄,李玉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與誰都不拿捏架子,這不是八面玲瓏的表面,而是內裡的精神,這亦是武當一脈相承的「氣」,武當道士不分輩分不分道觀,都有初一十五替老百姓解簽甚至是代寫書信的功課,在這件事情上,從呂祖起就訂立了雷打不動的規矩,黃滿山給人解過簽寫過信,王重樓是這樣,洪洗像是如此,李玉斧也一樣,以後也許那個小道童餘福也一樣。武當修行,修仙先修人,修道先修己,這才是武當山真正的氣脈。

  徐鳳年三人一起轉頭望向那位年輕掌教,孔大虎輕聲介紹道:「這位便是武當李掌教了,是老神仙俞興瑞早年在東海收的徒弟,李掌教的脾氣頂好,江湖上有傳聞他在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斬殺過一條惡龍,一身修為高深莫測,還有人說北涼王專程為了武當山給朝廷上書,要求敕封武當為道教祖庭,我看這事靠譜。以往吧,我對那王爺印象不咋的,後來陳兵邊境,拒絕聖旨進入北涼境界,大快人心,又在陵州搞死了飛揚跋扈的老軍頭鐘洪武,我就覺得新涼王沒讓人失望。這次北蠻子打過來,聽說王爺更是直接去了邊境,根本就沒有躲在清涼山,這事兒辦得讓人解氣!否則都成了天下第一的高手,還躲在家裡,也太丟北涼的臉了,咱們這些行走江湖的,出了北涼也沒面子不是?」

  徐鳳年無奈一笑。

  許十營輕聲道:「要是邊境上打得凶,我就讓我哥介紹個門路,殺蠻子去,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了。」

  孔大虎忍不住譏諷道:「就你那點花架子,去了鐵定是賠本買賣。你真當北蠻子好惹啊?那些蠻子自小就跟弓馬相依為命,箭術馬術真不差,你去了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沒來由感慨道:「王爺有件事不地道啊,把聽潮閣武庫裡的好東西都一股腦送給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看來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應該姿色如傳聞那般美若天仙,否則咱們王爺也不至於這樣出手闊綽。話說回來,給咱們北涼練武的人留下點殘羹冷炙也好嘛,不說什麼上乘秘笈,二三流的,隨手丟給咱們來一兩本都成啊。」

  許十營呸了一聲,「就你孔小貓那點骨氣也想練成絕世高手?王爺就算送你一堆秘籍都是做夢!」

  孔大虎也不生氣,笑道:「你許十營骨氣多,送我幾斤成不成?」

  徐鳳年笑著圓場道:「武當時下那套人人可學的無名拳法,大有深意,蘊含著洪洗象對大道修行的體悟,我敢說哪怕一輩子隻學這套拳,不論之前是練拳還是練劍練刀,都可以裨益終生,咱也不去說什麼證道飛升,什麼一品高手,那畢竟得看個人機緣,但要說讓習拳之人強身健體,益壽延年,跟閻王爺多討要幾年光陰,肯定可以。在我看來,聽潮閣一百本被束之高閣的秘籍,也比不上那套人人可學的拳法。」

  孔大虎將信將疑道:「小兄弟,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一篇文章寫得盲風澀雨詰屈聱牙,瞧著很有才學,其實在大家眼中也就那麼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學問。同理,一套武功入門越難,門檻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這道理好聽,可未必在理啊,世間武功,哪有門檻不高的?小兄弟你說老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難不難學?又豈是誰都能學的?新劍神鄧太阿的劍術,隨手一個架勢,那更是讓連小宗師看都看不懂。」

  被反駁的徐鳳年哈哈笑道:「這正是武當這套拳法的高明之處,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華山之巔的險路,僅是一條羊腸小道,雖有腳步,但人煙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卻是世間那平坦驛路,人人可走,只要堅持,哪怕資質平庸,也能走得遠。」

  孔大虎愣了一下,指著這哥們笑道:「聽著像歪理,但還是挺有道理的。」

  許十營一本正經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說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後肯定能夠成為揚名立萬的高手。」

  徐鳳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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