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入冬後樑帝咳喘加劇,服用的藥餌和殿內的熏香中都添了鎮肺安眠之物,故而這一睡就是兩個時辰,醒來後覺得頭腦還算清爽,坐起身來考問太子的功課,發現他確實進益不少,心下稍安。掌燈後荀皇后請見,他不欲勞神,便打發元時去了正陽宮,自己在枕間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臂,沉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床榻的另一端。

  皇帝禦榻朝南而設,西窗下有一面香檀嵌制的博古架,陳設著紅珊盆景、透玉碗、金紋鼎等珍玩,唯有最頂上一層別無他物,只放了一隻線條硬朗平直的木盒。

  荀飛盞直至長林世子落葬之後,方才將這只盛置先帝禦令的木盒呈遞上來,同時附有平章臨出征前親寫的一封折本。奏摺中除了請罪以外,只說沙場兇險,萬一不能父子同歸,請求皇帝陛下勸慰照料他的父王。

  蕭歆那時猶在傷心難過的關口,看過書折後痛哭了一場,並未想得太多,隨手指了床尾的博古架,命內侍將木盒擺放上去。之後他再也沒有對這枚禦令下過任何旨意,自然無人敢去移動它,便一直這麼靜悄悄地放著。今歲入冬後病勢轉沉,蕭歆經常一連數日臥床不起,身體雖然虛弱,頭腦卻依舊清醒,看著高架頂端的這個木盒,漸漸品出了不太一樣的況味。

  蕭平章簡短的留書之中,字字句句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父王,可長林王位高權重,孩子這份牽掛之外的憂懼之心,究竟從何而來?再者,他當時調用皇家翠豐羽林,原是情勢所逼的無奈之舉,並未受到責怪,卻依然立即呈還禦令,留書請罪,這份謹慎小心又到底是因何而生成?

  蕭歆翻身向外,手掌握住床榻的木質邊沿,用力捏住。賜封平旌是他試圖應對心頭憂慮的第一步,但這顯然不夠……很是不夠……

  「來人。」

  貼身內侍慌忙近前拜下,「奴婢在。」

  「明日一早出宮傳詔,宣請甯王爺養居殿見駕。」

  九十多歲高齡的甯王早已是發疏齒搖,滿頭雪白,安養府中不問外事,一年出門最多不過兩三趟。他大概是幾個兄弟中唯一有幸承繼了曾祖母長壽血統的人,年齒如此之高,身體卻一向不錯,只是天生腿腳有疾,由兩個內監扶著行禮時顯得有些顫顫巍巍。

  蕭歆剛剛坐起,見狀趕緊免了他的拜禮,命左右扶至榻前坐下,溫言致歉:「王叔如此年邁,還要勞您親自進宮,朕心中實在不安。」

  「老臣也早就想來看看陛下了。」甯王仔細瞧了梁帝的氣色,忍住歎息,「陛下小我三十來歲呢,不妨事,這病養養就好了。」

  「這些時日躺著不能起身,朕想了許多以前根本沒有想到的問題……」蕭歆淡淡笑了笑,示意左右退下,「宗室之中,王叔的輩分最尊,有些話朕只能說給王叔聽,有些事……也只有王叔能為朕解憂……」

  甯王素來閒散,且不說當今朝堂,便是先帝在時也只辦過幾件與宗室相關的事務,聞言不由有些疑惑,「陛下言重了。但有吩咐,請陛下儘管開口就是。」

  蕭歆定定地盯住他因蒼老而有些混濁的眼眸,「朕這個病,即便是拖,只怕也拖不了太久。不瞞王叔說,將來一旦不豫,朕的心裡……有些不放心長林王兄……」

  「陛下何出此言?」甯王可謂扎扎實實地吃了一驚,整個身體都後仰了一下。他這個歲數輩分,說話不必太多顧慮,當下皺起眉頭道,「老臣雖然這些年恩養在府,大小場合也不出來了,但這雙眼睛卻還能看得清楚。長林王對陛下、對太子……那是絕無二心啊!」

  蕭歆扶枕未動,靜靜地看著他。

  半晌後,甯王自己總算反應了過來,「呃……老臣……是不是剛好想反了?」

  「外頭看著,長林王府高不可攀。但朕最清楚,王兄這幾十年戎馬未歇,又有武臣不參政的規矩,對於京城的朝局他其實並不怎麼明白。」蕭歆微覺目眩,停下來歇了口氣,「以前有平章在朝,那孩子敏銳周全,替他父王照看著,感覺若有什麼不對,也能立加處置。可是如今……王兄失了臂膀,那是蝕心之痛,瞧著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唯一的孩子還在邊境……」

  甯王怔怔呆坐片刻,低聲道:「陛下這麼一說,想著還真是難受啊。」

  「待朕撒手而去之後,這金陵朝局會變成什麼樣子,太子以後的心性又會變成什麼樣子,誰又能說得准呢?」蕭歆攥住甯王的手,身體向他微微傾斜,「也許有些人覺得,少主臨朝,最應該擔心的是太子。但朕知道,最不能放心的是王兄。他生於憂患之中,一生為國征戰,如今到了暮年……若是將來不得善終,朕拿什麼臉到九泉之下去見先帝……」

  甯王見他情緒激動,捂著嘴咳成一團,忙上前為其拍撫胸口,徐徐勸道:「老臣自打年輕時就不是聰慧之人,素來都沒有什麼高人一等的見識,若說有哪一點能比別人強,那就是活的時日更久,見過的人心更多。長林王位高德重,這就是擺在那裡的事實,再怎麼讓他謙遜退讓,不招人忌絕不可能。」

  「朝局難控,人心多變。朕跟你想的一樣,王兄已經在這個位子上了,能怎麼退?」蕭歆眸光閃動,看向甯王的眼底,「唯今之計,還不如以進為退,也算是朕為他……做的最後一項安排……」

  甯王眯起老邁昏花的雙眼,仿佛是想要穿透漫長歲月的風霜,用自己平生積存的智慧評判他的真誠與否。片刻之後,這位曆事三朝的老王叔用力挺了挺腰身,鄭重點頭,「陛下放心,老臣已經明白了。」

  蕭歆與甯王私下促膝密談的數天之後,日夜兼程的欽使一行終於趕到了甘州城下。此次奉旨出京賜印的乃是兵部從四品左丞蔡濟,他擔任京職前曾做過長林主營所在地寧州的通判,算是與北境軍有些淵源,為人十分低調沉穩,入城時只出示了兵部公文,並未亮出欽使身份招搖。

  城門參領驗過符節,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先趕往軍衙通報,一面親自陪同緩行。剛前行不足一裡路,前方便有數騎迎面奔來,當先一人勒停韁繩,笑著招呼道:「這不是蔡大人嗎?」

  蔡濟雖未亮出欽使身份,到底也是兵部高官,按說甘州營中除了主將外都該跟他先見個禮,可是此人的語氣一聽,便是未以低位自居。

  「……呃……原來是小侯爺!」蔡濟凝神認了半日,一擊馬鞍笑了起來。他與蕭元啟原本就只是見過面而已,眼前這個身穿半舊戰袍的年輕人早已不是往日錦衣香車的皇族子弟模樣,最後還能認得出來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您准入甘州營履職的文書還是下官擬寫的呢,怎麼就忘了!小侯爺一向可好?」

  蕭元啟微笑著點頭應了個「好」字,示意城門參領回返,自己引著蔡濟一行直奔軍衙,路上只問了問帝都近況,一個字也沒有打聽他的來意。

  甘州乃是邊城,半城軍籍,入城以來連街面行人走動之間都帶著些虎虎生風的氣勢,軍衙外執戟守衛的兵士們更是一個個容色整肅,身形筆挺。衙內諸將此時顯然已經得了消息,蔡濟在正門前下馬時,已有四五名將領迎候在此,當先一人年約六十,鬢邊斑白但精神矍鑠,邁前一步抱拳道:「大人自京城千里而來,一路辛苦。我們二公子剛好出城去了,東青將軍已經趕去通報,大約半個時辰就能回來,還請大人勿怪,先喝杯茶洗洗風塵如何?」

  從他的年貌和對蕭平旌的稱呼來看,蔡濟判斷此人一定是甘州營四品參將魏廣。這位魏老將軍世代軍籍,長林初創時便在老王爺的麾下,幾十年以軍中為家,若說帥才嘛確實欠缺,但卻是名經驗豐富的勇將,以前蕭平章不在甘州時,營中日常軍務都是由他代理。蕭平旌來到北境後雖然實際上執主將事,卻暫時未領主將實銜,魏廣便依舊用以前軍中長輩的身份稱呼他,這樣既不算失禮,又顯得更加親切和睦。

  「本官來得匆忙,未遣前哨通報,難免有不巧的時候。」蔡濟欠身回了禮,笑道,「魏將軍不必客氣,你我廳上等候便是。」

  魏廣忙側身讓開,陪同他到衙中正廳上落座,又將其餘幾人介紹給他。

  長林軍中但凡得了將位的人,哪一個不是沙場血戰廝殺出來的,對於蔡濟這樣的兵部高官雖說不上有什麼惡感,但也不至於要追捧,聽召過來盡了禮數,很快就有人提出有事要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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