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平章臨終時說,他是長林之子,為國征戰理所應當。老臣只是恨……孩子這麼年輕,為什麼我這副老朽之軀,竟不能以身代之呢?」蕭庭生也不願他太過擔心,儘量打起自己的精神,「如今最要緊的就是平章的這個根苗,小雪在府裡處處睹物思人,難免哀傷,大夫說情形不是太好,老臣想送她出去休養。」

  蕭歆自然知道這小夫妻兩個向來伉儷情深,聞言也甚是關切,忙道:「雖說留在府裡容易傷感,但到底也是在你身邊。不知王兄想把孩子送去哪裡,可有妥帖的人照顧?」

  「去琅琊閣。」蕭庭生語調堅決,顯然已是考慮萬全,定了主意,「那裡是世外之地,遠隔紅塵,又有些故人交情可以照應,倒是最讓我放心的地方。」

  蕭歆垂眸想了想,大抵也能理解他對這個胎兒萬般在意的心情,默然點頭首肯,又問道:「平旌怎麼樣了?」

  他今日特意接了蕭庭生進宮,與其說是君上撫慰臣下,倒不如說是一家人互慰哀思,勸過了長者,問候了未亡人,想也知道接下來要問平旌。可蕭庭生呆呆地在榻邊坐了半天,也只是張了張嘴,竟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復這句話似的。

  若從表面上來看,平旌雖然悲傷,但行事舉動還算正常。戰事收尾的許多瑣碎軍務都由他一人接了過去,將驟失副帥而顯得不安的軍心穩在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扶靈回京的路途上,他更是忙前忙後,事無巨細地照顧著老父和嫂嫂,連元叔都忍不住感歎他像是數日之間就長大了不少。

  然而知子莫若父,蕭庭生能夠看到在這貌似成長的假像背後,其實是一個處於崩潰邊緣勉強支撐的孩子。平旌願意不辭辛勞地去做每一件具體而繁雜的事務,卻拒絕親眼看著兄長的遺體入殮。任何與喪儀相關的話題都聽不進他的耳中,誰也不能用懷念或追憶的語調在他面前談論逝者,甚至在最後落葬祭奠的典禮上,他都要移開視線,無法直視墓碑上朱筆描出的兄長的姓名。

  「他們兄弟一向情深意厚,平旌……大概還需要再多些時日,才能慢慢緩過來吧……」蕭庭生思慮半晌,終究擔心梁帝病中懸念,儘量壓平語調答覆了簡短的一句。

  §下部 第二章 蝕骨之痛

  依大樑制,蕭平章以嗣王爵入葬,三品以上棚祭,京五品可路祭,宗室幼者隨棺禮送,蕭元啟以從父弟身份,自然應在隨同出殯的行列中。不過這樣的場合肯定是有資格來的人全都擠了過來,他又一向被邊緣化慣了,儘管從頭參禮志哀到尾,還在王陵周邊住了一夜,卻也沒能找到和蕭平旌說幾句話的機會。

  合墓立碑之後,老王爺回返京中,蕭平旌為長兄喪,還須再守七日之數。蕭元啟掐准了日子,一早便在西城門周邊閒逛走動,遠遠看到官道那邊數騎人馬奔來,這才裝成恰好遇上一般,縱馬迎了過去,揚聲招呼道:「平旌!」

  蕭平旌一身重孝,面色黯沉,稍稍勒馬停下回應。

  「看看你,守了幾天的墓而已,人怎麼就瘦了一圈兒呢。大伯父還好吧?」

  蕭平旌顯然不想就此事攀談,只簡單地應道:「父王稍能支撐。」

  「雖然傷心,但平章大哥身為將門之子,為國出征殞命沙場,可謂是忠孝兩全。」蕭元啟歎息了一聲,語調哀切自然,猶如脫口而出,「對於大伯父而言,這個說法也算更能讓他老人家接受一些吧。」

  他發這幾句感慨時,蕭平旌本是信馬由韁默默前行,聽在耳中未進心裡,好一陣才品察出不對,霍然轉過頭來,厲聲問道:「你說什麼?」

  蕭元啟一臉被嚇住的表情,「啊?我、我沒說什麼呀……」

  「我大哥本來就是沙場陣亡,什麼叫作更能接受一些的說法?」

  「呃……我、我就是不太會說話,真的沒有其他意思……既然平章大哥受了傷,那想來是因為救治不夠及時的緣故……」

  兄長因為肩上一道槍傷便沒能救過來的事,一直是紮在蕭平旌心頭的尖刺,哪裡禁得住有人觸碰,當即翻身跳下馬,一把揪住蕭元啟的領口,將他也拖了下來,「蕭元啟,你今天不跟我把話說清楚了,就別想從我這裡脫身!」

  蕭元啟為難地皺起臉,「我真的說不清楚,不過是一些胡亂推測的想法……」

  「若是沒有什麼緣故,你又為何要推測?」

  「你、你先放開我,我儘量解釋好不好?」蕭元啟語調猶疑吞吞吐吐,明顯是一副懊惱自己說漏了嘴的樣子,「你中毒之後發生的事,大概已經有人跟你說過了吧?當時平章大哥圍山,還有玄螭蛇膽……我在裡頭也參與了一些,但是最要緊的時候,我其實並不在場,所以很有可能是自己胡思亂想……對了,林姑娘……林姑娘一直都在,她肯定比我清楚得多……」

  蕭平旌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突然一鬆手,轉身跳上自己的坐騎,撥轉馬頭,直奔朱雀大道而去。

  扶風堂的日常人流,在正午之前最多三三兩兩,杜仲和幾名坐堂大夫完全足夠應對,故而黎騫之和林奚都沒有出來幫手,一個在藥房,一個在自己所居小院的茶室中研讀書典。

  二月中旬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氣,不過林奚素不畏冷,又喜空氣通透,茶室內早就撤了火盆,唯有案台邊小小茶爐的爐口裡,還有通紅的炭塊吐著熱氣。蕭平旌猛然推門沖進來的時候,她正靠在茶案邊怔怔地發呆。室外的寒氣隨著蕭平旌淩亂的步履撲面而來,吹開長髮,滲進領口,涼意絲絲入體。

  無須詢問,甚至無須抬頭,在瞥見蕭平旌身影的第一眼起,林奚就已預見到了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心頭輕輕一跳,但同時又覺得松了口氣。

  蕭平章在臨出京前,曾經叮囑過所有人不要多嘴。她當時雖未開口反對,卻一直認為平旌身為當事人,有權利知道全部的真相,也遲早會知道全部的真相,所以早就暗暗做好了決定,任何時候只要他想知道,就能得到毫無隱瞞的答案。

  「請二公子先坐下,等我拿一件東西。」年輕的醫女扶著案桌立起身,走向位於茶室一隅的書架邊,拿下了一個藍帕紮起的小包裹,帶回桌邊,輕輕解開外層的帕巾,露出內裡一個合掌可握的檀木小盒。

  蕭平旌的一隻手扶住桌沿,突然間從心底深處戰慄起來。

  林奚全無詢問,仿佛天然就知道他的來意,這不僅沒能讓他感到絲毫輕鬆,反而促發了他胸口的劇烈絞動,喉間猶如被人鉗住般吸不上氣,幾乎忍不住想要奪門而出。

  「世間唯一能給你療毒的解藥,就是裝在這個盒子裡……由世子親自從濮陽纓那裡取來的……」

  儘管已經下定決心做了準備,可一旦真正開口,字字句句依然無比艱難。林奚讓視線越過蕭平旌的肩頭投向遠處,強迫自己加快語速,不添任何修辭,更不去察看他的反應,一心只想要儘快說完,結束掉彼此的這場煎熬。

  她究竟花了多少時間敘述整個事件,有一刻鐘,還是半個時辰?蕭平旌完全感覺不出來。他甚至沒有意識到林奚的聲音早已停了下來,室內一片沉沉寧寂。

  小小的木盒擺在眼前,玄色清漆上凝著暗紅的血漬。他仿佛可以看見兄長的手穿過淩厲的刀鋒毫不猶豫地向前,滴滴鮮血滲入木紋,曾經那般殷紅,那般溫熱。

  僵硬空白的表情之下,這個幾乎是無憂無慮長大的年輕人開始從內心慢慢崩塌,連悲傷和疼痛都好像已經離他而去,此刻在胸腔中來回衝撞的,竟然是一股莫名的怒氣。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一直以為你、你最懂我……」

  林奚不是旁人,她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己,即便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不明白,至少她會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寧肯在地獄的烈火中焚燒千年,也不願吸吮著兄長的生命行走在世間。

  「大哥可以活下來的,只要你堅持和老堂主一樣……也許他就會遲疑,就不敢冒險……」蕭平旌的視線緊緊盯在她的臉上,絕望地追問,「你為什麼要幫他……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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