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被他的哭喊聲帶動,跪於外廳和廊下的長林部將們也放開了壓抑已久的哀泣,室內室外頓時一片悲音。

  林奚忍住眼淚,悄悄從床邊退開。和已經神思昏亂的蕭平旌不同,她早就發現蒙淺雪和杜仲不在周邊,心頭甚是疑惑不安,想到外間去問問其他人。誰知剛剛站起身,杜仲就已經從圍屏外繞了進來,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倒有些悲喜難定的樣子。

  「小雪怎麼樣了?」雖在悲痛之中,心中牽掛的蕭庭生還是立即看到了杜仲,急忙關切地問道。

  杜仲疾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禮,「世子妃哀傷過甚,一時心血不寧引發暈厥,並無大礙。」他稍停了片刻,紅著眼圈看向床榻上的蕭平章,「……還有一件事要回稟老王爺,小人方才診脈時發現,世子妃……已經有了近三個月的身孕……」

  室內眾人皆是一震,連已經哭得嗓音沙啞的蕭平旌都猛然抬起了頭。

  蕭庭生早已枯涸的眼眸中再次湧出老淚,俯身用顫抖的手捧住了長子冰冷的面龐,低聲對他道:「平章,平章,你也聽到了是嗎……不用擔心,有為父在,絕不會讓小雪和孩子受半點委屈……你英靈不遠,就安心地去吧……」

  後世稱為朔月彎刀的這場戰事由於蕭平章的及時應對,在歲末之前以北境全線大捷而告終。但大渝皇屬軍主帥阮英倒也不愧是敢於獨力揮刀的一代名將,經陰山入境的南線人馬被反圍之後,他立時忍痛斷腕,全力回撤,雖然折損掉了前鋒八萬精兵,卻成功將北線近十萬主力留存了下來,穩住本國邊防,勉強保得一個收縮停戰的局面。

  捷報與喪報聯袂入京的同時,琅琊山的上空也掠過了信鴿雪白的翅影。自認為早已遍閱世間風雲的藺九在將信筒遞向老閣主的時候,一向平穩的雙手竟然也有幾分控制不住的抖動。

  兩指寬的小小紙卷上,寫著簡短的一行小字:「大樑蘆塞北境戰事終長林世子陣亡」。

  老閣主垂眸默默閱看,頜下白須無風而動。多年來古井無波的心境再次蕩起了微瀾,已經淡忘許久的前塵舊事重新漫過眼前,冰冷如同當下蘆塞的寒風,如同那年梅嶺的大雪。

  相比於琅琊閣靜寂無聲的哀悼,梁帝蕭歆的傷痛顯然要外露許多,噩耗入宮的當時便痛哭了一場,病體轉沉到不能上朝,卻還要堅持召見內閣首輔與禮部尚書,當面傳下隆重治喪的詔令。

  蕭平章在朝野間風評極佳,有嗣王的位份,又是殉國而亡,即便沒有蕭歆這道諭旨,閣臣們也無人膽敢輕忽。迎喪的儀仗兩日後便出了金陵,西郊的王陵也立時開始破土點穴。隨後而來的年關除了祭祀儀典以外,一應宴飲都因為皇帝的病體與哀思而停辦,宮城中蔓延而出的沉重氣氛幾乎籠罩了整個帝都。

  正月末,京驛飛騎來報,長林世子的靈柩不日即將抵達金陵。荀白水生怕有什麼疏漏,親自去禮部覆核了葬儀,又想著荀飛盞與蕭平章交情不錯,大概更能知道亡者的偏好,入宮請安時還特意繞到侄兒當值的前殿,叮囑他抽空去王陵踏看,查漏補缺。

  荀飛盞面無表情地聽完他的吩咐,只應了一個「好」字,便再無他語,冷冷地轉過頭去。

  荀白水立時緊皺雙眉,胸中不由自主地騰起了一絲怒意。

  對於長林世子的死訊,這位內閣首輔內心深處的感覺其實十分複雜。輕鬆暗喜固然有之,但惋惜感慨卻也是有幾分的,蕭歆在御座上哭得坐也坐不穩的時候,他還曾經真心實意地陪著掉了一陣兒眼淚。即便拋開這些內心的想法不提,自北境戰事起,他與內閣上下配合兵部忙前忙後,軍資補給絲毫未出偏差,對於迎靈前的各種準備也是盡心竭力想要周全,自認為沒有半分可被人指摘之處,怎麼都不該面對侄兒的這副臉色。

  「你拿著叔父我的一點陳年過錯這還沒完了是不是?」荀白水沉下臉,冷冷地哼了一聲,「難不成在大統領的眼裡,長林世子戰死在前線,竟然也是我的罪過了?」

  「如果叔父認為自己從來都沒有做錯過什麼,那就當作是這樣吧。飛盞現在什麼都不敢查,也不敢問。我害怕自己知道得太多,便再也無法面對你。」

  荀飛盞的眉宇間一片哀涼,語調清淡地說完了這句話,視線便已投向遠處,眼底微紅。

  荀白水的心底終究藏著不敢與他坦言的隱秘,張了兩次嘴,還是覺得少言為好,搖頭歎了口氣,轉身繼續趕往養居殿,向梁帝奏稟新到驛報及葬儀的安排。

  蕭歆的舊疾復發於半年前,之後又是東宮走水,又是金陵封城和北境戰火,大事一波接著一波,哪裡還能將養清爽。長林世子的喪訊對他來說無疑又是一次新的打擊,已經躺了近一個月,夜間咳喘依然未消,面色十分灰敗。聽過荀白水的奏報後,他覺得安排得還算妥當,並未多說什麼,點頭擺了擺手,表示自己已經知道。

  退出養居殿后,荀白水又順勢前往東宮拜見太子,恰逢皇后也在,便先過去請了個安。

  「陛下親擬唁文,御筆今兒剛剛傳過來,太子正在專心抄寫呢。」荀皇后抬手叫了免禮,「兄長探看一眼便是,倒不用正正經經地行禮了。」

  荀白水輕步走到套配在正殿內的東廂門邊看了看,只見太子端坐在書案前,一筆一畫寫得極是認真,時不時停下來,用朱紅的緙絲錦袖抹一把眼淚。

  「太子殿下怎麼穿著這麼鮮亮的服色?」荀白水快步回到皇后座前,低聲道,「雖然已經過午,但也難說陛下會不會過來,還是換件素些的常服吧?」

  荀皇后微有不豫,「兄長此言何意?太子親手為蕭平章抄寫唁文,已經算是有心。這君臣之間尊卑有別,難道還要讓東宮給長林王府服喪不成?」

  「這個叫作禮敬。」荀白水不滿地皺起眉頭,「世子新故,陛下禦體不安,娘娘為何一定要惹得聖心不悅呢?」

  提到聖心,荀皇后頓時有些氣弱,抿著唇角看了素瑩一眼。素瑩忙蹲身退出,很快又帶著東宮尚衣進來,給太子換了一件銀白底色淡金繡紋的袍服。

  因濮陽纓事件而變得更聽從勸誡的皇后讓荀白水在多日勞碌後感覺到一絲輕鬆,他大略又叮囑了些少言謹行之類的話,便匆匆告退,前去約請禮部的沈西,準備趁著次日休沐再去一趟王陵。

  長林王陵是武靖帝落葬時便圈下地基,定了規制啟建的。位於衛山西嶺,其石雕門坊、墓室祭堂、守靈處所等早就齊備,唯一的倉促之處只在於第一個入葬之人竟然不是老王爺,須得在王陵正塋的東側另點一穴,建一所青石砌頂、白玉圍欄的新墓。

  荀飛盞雖然在叔父面前應答冷淡,但心裡其實極為記掛,當值完便徑直奔出西城門,趕著將王陵新墓的諸項工程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荀白水和沈西次日再去的時候,許多小的細節已經開始修正,兩人轉了一圈兒未見差池,便在正門樓的石甬像邊停了下來,聽著山坡間松濤陣陣,心頭不知為何湧起千般思緒,竟都有些百味雜陳,感慨難言。

  二月初二,長林王攜世子靈柩回抵京城,蕭歆因病體未愈,經朝臣力勸後指派太子蕭元時迎於城外,致唁文代奠。禮部與內廷司奉旨協辦喪儀,在王府及王陵外設了兩處祭棚,供宗室朝臣故舊人等前來致禮。因是千里移棺,只返舊居焚香收靈三日,便出殯至王陵落了葬。

  世子之喪顯然對老王爺是個莫大的打擊,除了進宮謝恩和出殯立碑等大禮外,他基本不見外人。世子妃蒙淺雪因病將養,更是未在外祭場合上出現。而最該在此時出面打理的二公子蕭平旌,居然也只是每日跪在兄長靈前回拜而已。偌大一場高規制的喪儀,往來迎客應酬安排的,除了梁帝指派的內使以外,居然只有老王爺身邊的執事元叔。凡是有資格親來拜祭的人嘴上不敢說,心中無不生出感歎,都覺得雖只走了世子一個人,但這座長林王府卻像是已經倒塌了大半。

  當然,這些外人的觀感對於悲痛中的蕭庭生來說,完全不值得在意。自從他把五歲的平章抱回來的那天起,便已將這個孩子放在了自己的心尖上。幼時,那是臂間膝下令他展顏的嬌兒,長成後,平章更是他最為信賴不可或缺的臂膀。心頭的血肉被生生挖去的痛楚,世上大概也只有宮裡的蕭歆能稍稍體會一二。

  在外臣們看來,皇帝陛下對於長林王府的這次喪事已經算是傾盡心力,可對於蕭歆自己而言,只要一想到王兄臨近暮年,沙場風霜勞苦之外,還要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涼,他的心中便是難以言表的不安。無奈謝恩那日諸事匆忙,他有好些勸慰的話都沒有來得及說,只能耐心等著葬儀完畢,才派出車輦將他的老哥哥接進宮來。

  「孩子已經去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病勢尚未痊癒的蕭歆緊握了王兄的手,要他坐到床榻邊,低聲勸道,「平章素來孝順,王兄若是太過哀痛傷了身體,倒讓他英靈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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