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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們都說母親是一個美麗非凡的異族女子,然而她的美貌卻不是聖潔的。而是帶著某種墮落的、黑暗的美,就像地獄裡的魔鬼——她是一個東陸人,楚,有著黑色的長髮和黑色的眼睛,身上佈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像羿和那個凰羽夫人身上有的一樣。

  「我想,說不定她真的是一個女巫。其實我有某種幻覺,總是覺得自己曾經看到過她的臉,看到過她受刑的模樣。但這分明是不可能的。

  「再後來,在我八歲生日那一天,母親忽然悄然回到了宮裡。

  「我歡喜得要瘋了。母親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那是她第一次像一個母親一樣給我們做飯,盛湯,殷勤的勸她的兩個孩子多吃。我摸索著拿起湯匙,卻忽然感覺到西澤爾在桌子底下拉緊了我的手。我沒有明白過來,卻聽到他已經先喝下了湯——現在想起來,哥哥他一定是敏銳的感覺到了母親這次歸來的反常吧?所以,他先替我試了毒。

  「結果,在母親下廚去端出剩下的一道菜時,哥哥用語氣顫抖的低聲和我說,不要吃,母親是要毒死我們!——我一時間嚇得呆了,哥哥要我快逃。但我不肯扔下他,便扶著他奪門而出。我看不見東西,在漆黑一片裡摸索著奔逃,哥哥的呼吸在耳畔漸漸微弱。

  「很快,母親發現了我們的逃離,竟然發狂般地握著刀,在後面急急追來。

  「我逃到地下室,躲進一隻櫃子裡。死死反鎖,和哥哥在黑暗裡抱成一團——而母親就在外面用刀不停的劈著櫃門,厲聲詛咒,發出瘋子一樣的大笑。她的手從破洞裡伸出來,尖利的指甲抓到了我的眼睛。

  「啊……楚,楚!但願你能明白我那時候的恐懼!」

  大胤黑暗的深宮裡,他默默伸出手抱緊了她。她在他的懷裡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一直到他親吻她的額角,才漸漸平靜下去。

  「女神保佑,我們最終得救。母親被逮捕。

  然後以女巫的名義被燒死在火刑架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她被燒死的那一天晚上。我的眼睛忽然恢復了視覺。

  「那之後的幾年,我過的很平靜,也是很幸福的。因為我和哥哥在一起。

  「但十四歲的時候,我卻被父王嫁到了高黎——那個年老的皇帝在西域以戀童癖而出名。他不惜以撤除對教皇的支持作為條件,威脅父親把我嫁給他做皇后。哥哥和我苦苦哀求父王拒絕這門肮髒不堪婚事,但沒有用——在政治交易面前,沒有人會顧及兩個孩子的感受。

  「在父王答應這門婚事的當晚,我絕望得想要死去——而且也確實那麼做了。我喝下了整整一壺毒藥,在深夜投身於十二月冰冷台伯河中。但第二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在一條撈屍船上。西澤爾躺在我身邊,因為突發的癲癇而抽搐昏迷。

  「我不知道那麼單薄的哥哥是怎麼把我從冰冷的河水裡救上來,又是怎麼解掉我身上的毒——但那一瞬間,看到他的痛苦,我打消了死亡的念頭。

  「我哭著和西澤爾說我們逃吧!逃離翡冷翠,逃離教廷,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異教徒的國度,相依為命的生活。但是,他卻並不答應——他說,我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逃脫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須留在翡冷翠,必須留在父親身邊。

  「那一夜。在台伯河的撈屍船上,我們瑟瑟發抖的緊抱著,說了一夜的話。哥哥指著聖家大教堂的女神像對我發誓,說無論我嫁到哪裡,他都一定會把我帶回來——直到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為止。

  「在天亮之前,他終於說服了我——於是,就像八歲之前一直做的那樣。我把手交到了哥哥手裡,任憑他把我領向不可知的命運彼岸。推入滅頂的洪流。

  「我嫁去了高黎。

  「至今以來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在高黎皇宮的日子。我不敢說,也不能說——只要我哥哥知道我受到的哪怕十分之一的淩辱,他一定會發瘋!

  「我在那裡度過了四百六十三個日夜,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麼漫長。我等待著哥哥來接我,然而等來的卻是他在翡冷翠和晉國公主成婚的消息——楚,你知道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心情麼?就像一個被遺棄在暗無天日深宮裡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絲光線在眼前熄滅。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到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不過,我沒有那麼做,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就算要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的眼前。我要他親眼看著自己妹妹的死亡,作為對他背信棄義的懲罰!

  「所以,我忍耐下來了。一直到一年多後,等來了翡冷翠派兵討伐高黎的消息。

  「但願女神寬恕我!——在聽到第一任丈夫戰死時,狂喜充滿了我的胸口,我奔向我的哥哥,儘管他的長矛上還挑著我丈夫的頭顱。

  「快兩年不見,西澤爾似乎變了很多,當他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幾乎覺得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懷抱——如此堅實,卻如此冰冷。

  「在回到翡冷翠以後,我們恢復了童年時的親密,形影不離。雖然我的眼睛早已複明,哥哥卻一直保留著牽著我的手走路的習慣。他嚴密的守護著我,甚至所有試圖接近我的貴族子弟都得到了教訓——謠言因此而起。不過我反而很高興:因為自從高黎王宮的噩夢後,除了哥哥,任何男人哪怕只碰到我一根手指頭、都會令我覺得肮髒不堪。

  「哥哥他從不曾對我說起過他的妻子、晉國的純公主。即使無法回避的提及,他也以『那個女人』來代替,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溫度。

  「遠嫁高黎的兩年,是我們自出生以來最長久的一次分離,那一次之後我以為我們再不會分離——然而,很快我就知道錯了。因為在我父王眼裡,我是一件珍貴的禮物,可以用來結交他認為合適的盟友。而他選擇了東方的大胤,準備第二次把這件禮物遞出去。

  「而這一次,哥哥甚至沒有做過勸阻父王的努力,就讓我出嫁了。

  「呵,是啊……他有什麼理由阻攔這樣一門『完美』的婚事?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他只是我的哥哥。兄妹的關係太鬆散,我們不屬￿彼此,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把我帶走。而他將無能為力。

  「他明知我的痛苦,卻一次次的將我拱手送人——因為他留戀權勢,而我卻眷戀他——所以這樣一來我們誰都無法離開了,只能在漩渦的中心越陷越深。

  「楚,你知道麼?我那個女巫母親在臨死前,曾經惡毒的詛咒過我們——那火中的詛咒至今如同烙印一樣燙在我心裡:

  「『凡是你們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凡是你們經過的地方,都會流出無數的血;你們終身都不會得到你們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

  「——這是我們畢生無法擺脫的詛咒。」

  「…………」

  那樣的敘述剛開始長達三個時辰,直到天明才能停歇。後來隨著苦痛的傾盡,便漸漸縮短。她在說完時經常渾身顫抖,手足冰冷地縮成一團,他便無聲地伸出手臂,如同抱一個孩子般的將她放在膝上,一邊傾聽,一邊將她顫抖的身子攏入溫暖的懷中。

  那一段日子,對阿黛爾來說,簡直如同一場夢。

  她終於遠離了出生以來的一切黑暗,沒有人打擾她,也沒有人支配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每一日都抱著希望在等待。她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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