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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不,」蔣靈騫說,「就是你說的那個枯葉和尚。」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麼?」

  「當然。」

  「你和你姑姑,其實就是為了找他來的?」

  「是的。姑姑說,仇人多半應該在洞庭湖,所以帶我過來指人。剛才看見他,姑姑已經認定了。姑姑恨之入骨,不願意提他的名字身份。我放心不下,就先來問你,那枯葉和尚是你的什麼人。既然只是舅舅的朋友,我可就不管了。」

  他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也許是絕望到了極處,反而有了思考的空間。他伸出顫抖的手,替離兒理了理紛亂的發:「確定是他的話,什麼時候下手?」

  蔣靈騫的目光一寒:「馬上。」

  「嗯。」沈瑄淡淡應承著。

  蔣靈騫又問:「你不攔我?」

  「你應當報仇,我為什麼攔你?」沈瑄淡淡道,「你姑姑沒有對你說過,枯葉和尚原來是什麼人麼?」

  「姑姑沒有說。姑姑只是講,這人的面貌雖然這些年變了許多。只不過,他就是死了燒成灰,姑姑也認得。」沈瑄的腦海中,再度浮起印月那張酷似離兒,卻蒼白冷淡的臉,忽然覺得……她美麗得如此可怕!

  「那你姑姑現在在哪?」

  「我怕你舅舅不依不饒。而姑姑沒有武功,所以……我好容易說服了她,讓她先回岳陽。一切由我來就夠了!」沈瑄笑了笑,將她攬入懷中,儘量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戰慄,只是擁緊了她。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如果流水可以結成冰山……但是一輪白日已從湖上冉冉升起,冷風中的落葉蕭蕭而下,寒鴉暗渡,白鳥輕掠,蒼蒼湖面下震盪著巨大的暗湧。一切都已無可挽回,早已無可挽回。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忽然說,「奔波了一夜,眼圈都烏了。」

  蔣靈騫進屋躺下。他坐在廊下,盯著青白的天幕,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為什麼最後會是父親,殺死了澹台樹然?本來這聽著不可思議,可是現在,他覺得很明白。樂秀寧說過,真凶就是最後得了好處的那個人。如果不是半路殺出了蔣聽松,澹台樹然一死,《江海不系舟》自然非父親莫屬。父親不願眼看爺爺的遺物落入這僕人出身、放浪不羈的小師弟之手,就聯合了天臺派七弟子,暗殺澹台樹然。他甚至也明白了,為什麼母親會帶他和瓔瓔遠走他鄉,會不允許他學武功。母親一定知道父親欠了太多的血債,故而要求兒女們遠遠避開江湖風波。

  現在離兒還不知道,枯葉——她的殺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或者應該告訴她?是懇求她放過老弱的父親麼?一旦離兒知道真相,他們兩人就徹底完了。這往後一生一世的分離和痛苦,又如何承擔呢?為什麼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歡娛,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難為代價,這是天意麼?不如不告訴她,這樣痛苦的抉擇,留給自己一個人吧。

  不告訴她,她當然會去找父親報仇。父親毫無武功,當然會被她一劍刺死。自己呢?總不能袖手旁觀。這一個晚上,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視若天人的父親,江湖上人人敬仰的醫仙,有著如此陰暗的心靈。但這些終究抹不去父親眼裡慈愛的柔光,抹不去血脈相連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那麼保護父親,和離兒比武?離兒傳承了天下第一劍客的劍法,且不說他未必比得過,真的劍刃相向時,他又怎麼忍心傷她?

  「現在只能這樣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窗櫺,映著湘妃竹修長的剪影在窗紙上搖曳,仿佛顧影自憐的佳人。沈瑄看看枕邊的離兒睡得正甜,嘴角還掛著笑意。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後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廂房走去。

  天早已大亮,蔣靈騫立在三醉宮門前的湖岸上,默默等候。清絕劍在她腰間晃來晃去,一如心情一樣搖擺不定。她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了,卻從來沒有這樣激動和焦急過。也許,因為這實在是,血海深仇啊!

  似乎等了半生那樣漫長,一葉小船終於從洞庭湖深處漂來。船上走下一個垂垂老僧。蔣靈騫遲疑一下,走上去道:「請教和尚法號?」老僧合十道:「貧僧枯葉。」

  蔣靈騫暗想,方才她已放出信號,想來姑姑很快就要到了。可惜瑄哥哥自己不肯來。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沈彬搖搖頭,端詳一下對方,覺得面目熟悉,忽然驚道:「莫非是……」

  「難為你還記得幹過的虧心事!」蔣靈騫不願有差池,細細問,「二十年前在廬山,是你殺死了瀟湘神劍,還給他的妹子下了藥。對不對?」

  沈彬閉目不答,半晌方道:「果然,報應這麼快就來了。你這麼像煙然,一定就是四師弟的女兒。」蔣靈騫怒道:「不錯,今日便是你得報之期。趕快拔出兵刃來,免得有人說我殺手無寸鐵之人。」沈彬苦笑道:「我早就武功盡失,拿什麼還手!你就一劍刺死我,我怎會有半句怨言。」

  蔣靈騫半信半疑,抽出清絕劍,一寸一寸向沈彬胸前刺去。她自恃武功高強,如果沈彬搞什麼鬼,當能夠應付。忽然,她的劍停了下來:「我還要問一句,你出家以前叫什麼名字?是幹什麼的?」沈彬歎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哪裡還問從前是誰?我便告訴你,對你也沒好處。」

  蔣靈騫冷笑道:「你不說,我就捨不得殺你麼?」清絕劍又寸寸前進,抵住沈彬胸前重穴。沈彬還是一動不動坐以待斃,看來真的不會武功。

  蔣靈騫忽然覺得失落,刻骨銘心的深仇難道就這樣輕易解決了?然而她不願多想,早早了斷這一切吧!

  她清嘯一聲,忽然劍鋒收回,空中一掃,似乎九山回雲,蒼茫無邊。一片清涼之中跳出一道閃閃劍光,輕靈淒厲,指向人心中最熾熱的那一點。

  沈彬躲閃幾步,終於被刺中。他搖晃幾下,倒在地上,清絕劍穿胸而過,仍插在身上。蔣靈騫靜靜等他呻吟而死,心裡有莫名的恐懼。

  忽然間,僧帽滑下,露出一頭黑髮。

  「站住,事到如今你還想逃跑!」一個尖利的女聲憤怒地呵斥。

  沈彬訝異地回頭:「我沒逃跑……」是兒子約他今早到君山後山談話,為什麼等來的這個人,卻是……「阿煙……是你?我罪孽累累,行將就木。臨終前居然還能見你一面,可謂幸甚!」

  澹台煙然道:「你有臉說這種話?你下得毒手,把我扔在荒島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沈彬叫道:「我是萬不得已。我情願你忘了我,也不願你恨我。你知道我心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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