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杏子看著楊小姐這派頭,就知道在這公館裡是有地位的,就對她來了個九十度鞠躬。如在三個月前,楊露珠受到日本人這一鞠躬那是相當榮寵的,一定得站起身來回禮。現在她以戰勝國大國民的身份出現,根本就不必理會。再加上她心裡就惱恨杏子這樣鑽隙而入的行為,所以杏子雖然執禮甚恭,她卻只把眼睛看了她一下,不但沒有站起來,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那杏子有著一般日本人投降的耐性,鞠完了躬,還是滿臉帶笑的走了出去。劉伯同看了這樣子,倒很擔心。一方面怕金專員受楊小姐脾氣,一方面又怕楊小姐反受金專員的冷淡。這個戀愛的場面,雖然僅僅是他倆的事,可是萬一他兩人弄翻了,自己作的月下老人,整個失敗可能也就連累到自己的地位。於是就向楊小姐笑道:「露珠,你怎麼著?有點不舒服嗎?也許昨晚受了點涼了。」

  她還是撐了頭靠著沙發椅子上半躺著,板著臉,一言不發。劉伯同走過來,彎下腰去,低低的向她說道:「你來幹什麼的,可別小孩子脾氣,凡事要往遠處去著。」

  她將撐頭的手向他一揮,把他的衣服打得響了一下。劉伯同看她的氣大了,心想,你儘管撒嬌,一定要鬧出個不好的事來,那我也只好由你去了,於是微微的一笑。

  這時金子原在屋裡用很沉著的聲音叫道:「伯同,怎麼不進來?」

  劉伯同一聽這話,心裡更是一驚。想道不對呀!怎麼變了態度呢?於是趕快脫下大衣,掀著簾子走了進去。金子原架了腿,坐在寫字椅子上,昂著頭,口裡銜了一支紙煙,連連的噴了兩口,對劉伯同似理不理的樣子。劉伯同站在桌子邊,笑問道:「有什麼事嗎?」

  金子原道:「你在外面客廳裡和誰見面?」

  劉伯同道:「是個姓屈的,是這屋子原來的老房東。」

  金子原道:「我們也不是房客,怎麼會鑽出房東來了?」

  劉伯同心想:不好呀,說出來的話,全是橫的。這就彎了腰,向他微微的鞠了個躬,笑道:「我這話說錯了。她丈夫是個漢奸。這屋子也是他當漢奸到地皮刮來的。現在這屋子應當查封。不過契紙上是太太的名字。」

  金子原道:「太太的名字,那不是和漢奸一樣嗎?我明白,有了這一著退棋,他們想偸箱換底,在沒有查封之前,悄悄的賣給中央來的人。這樣,他們就可以白撈上一筆錢,是不是?」說著,他手夾了煙捲,微微的冷笑著,噴出一口煙來。當他噴煙的時候,他鼻子裡又哼著一聲。劉伯同覺得說什麼話都碰釘子,這話簡直不能再說下去了。於是呆呆的站在桌子邊不說話,也不走開。

  過了一會,金子原又把煙拳送到嘴裡連吸了兩口,自己點頭道:「不管怎樣,我也犯不上和婦女為難,你可以去問問她,這房子要多少錢?」

  劉伯同道:「她沒有敢定價錢,我們願出多少,她就收多少。看這樣子,那是一說即合,容易解決。」

  金子厚道:「那成了君子國了。既然如此,她不收錢好不好?」

  劉伯同聽了這位專員的話,始終僵持著。心裡估計著,看這情形,說什麼話,也會碰了回來,這就站著笑了一笑。金子原道:「老劉,我們是老朋友,我也沒有什麼話不能和你說。你有什麼事,儘管和我商量,不要和我使手腕。對於這所房子,你知道我是需要的。而且姓屈的漢奸,對這房子也不能賣。趁著沒有查封,用他太太的名字,弄幾個錢到手,那不比白送給人好的多嗎?」

  劉伯同笑道:「事情當然是這樣辦。不過我總當向專員請示一下。還有……」

  金子原道:「請示什麼?我沒有叫你引進來的人,你不也是引進來了嗎?」

  劉伯同聽他的話鋒,直接是指著楊小姐,這倒不能再裝馬虎,就笑道:「請到裡面屋子裡來說句話,行不行?」

  他說著,先向裡面屋子裡走。金子原倒也願聽他有什麼報告,就跟著走到裡面來。劉伯同不說話,先向他鞠了個躬,低聲笑道:「我表示歉意,露珠是我打電話叫來的。不過我有點微意。我在背後聽她的言語,她根據那崇拜英雄的心理,對你是十分敬仰的。這也可說是她一番癡心。現在未免感到失望,所以焦急起來。只要你安慰她兩句,她就不會鬧小孩子脾氣了。我叫她進來向你道歉。」

  金子原哈哈大笑道:「我有什麼資格叫她道歉呢?」

  他說話的嗓門,還真是不低,雖然楊露珠所坐的地方,中間還隔了—間小辦公室,可是他這幾句話,她絕對可以聽到。劉伯同抱著拳頭,向他連連拱了幾下,笑道:「不要和她計較了。我到外面客廳裡去和屈太太談談。」說著向金子原作了個鬼臉,立刻就走了出去。

  劉伯同到了外面,見楊露珠還是坐在沙發上,可是兩手放在懷裡,已不撐著頭作生氣的樣子了,微低了頭,而且微垂了眼皮。劉伯同向她笑笑,又向屋子裡指指,低聲說道:「進去吧!進去吧!別傻了!」說著,他便走出去了。

  楊小姐呆呆坐了十來分鐘,就像坐了兩三小時一般,劉伯同沒進來,金子原在裡面也沒響聲。她回頭看了看,只得站起身來,向屋子裡走進去。金子原仰著頭坐在沙發上,看了窗戶上的簾子,有人進來了,就像沒有看到一樣,那態度可說是極不友好的。

  楊露珠本就帶著一分委屈的情形走到這屋子裡來的,及至看到金專員這種樣子,倒把她僵住了。若是向前和他客氣幾句,那就更增加了他的氣焰,以後對於他的行動,絲毫不能過問了;可是不屈服呢,彼此到現在還沒有開口說話,兩個人的情感,從即刻起,就要完全喪失。朋友的感情喪失了,那倒是無所謂,只是現在眼看到的這所華麗的房子,自己以為日後就是這裡未來的主人翁了;這樣一變,未來的主人翁就當不成了。他送的那枚金鋼鑽戒指,雖是不能收回去了,但他送的那部汽車,只是口頭上說讓自己坐幾天,不但沒有說送,就是開車子的司機,還是直接受著專員的指揮。他說聲車子開走,就把車子開走了。這還是眼前的事情。至於以後的希望,自己所幻想著的一切榮華富貴,完全成了一股輕煙了,那麼,這一程子跟專員當秘書,簡直是作了一個簡短的夢。兩三分鐘之內,她站在桌子邊上,眼皮垂下,身子死呆呆的,兩手插在大衣袋裡,成了個木雕泥塑的人了。

  金子原仰頭靠了沙發後身,只是抽紙煙,眼望了窗子外的天空,一語不發。楊露珠扭著身子走開,慢慢的脫下了舟上的大衣,慢慢的在衣架子上掛著,慢慢的再回轉身來,看到桌子上有一把小茶壺,又是兩隻茶杯,就走到桌子邊來,先斟滿了一杯,然後兩手捧著,從從容容的送到他面前梟子沿上,而且用柔和的聲音道:「請喝杯荼。」

  不過她說話的聲音雖是很柔軟,面色也很平和,可是絕不帶一點笑意。金子原坐在那裡想著,偏不睬你,看你拿什麼手腕來對付我?現在她忽然無條件的投降,沒有一點火氣,這就無法和她再鬧彆扭了。何況她說話,好像有一半聲音在嗓子眼裡忍住了,分明是把萬斤重的怨氣,都自咽了下去,也只好垂下頭來,欠了欠身子,向她微點了一下,說聲「謝澍」。楊露珠並不和他謙遜,兩手同撐了桌子角,又柔軟的問道:「吃過了點心嗎?」

  金子原道:「今天起來得太晚,一會兒就要吃午飯了,沒有吃早點。喝了半杯牛乳。你吃過了嗎?」

  她道:「我也因為起來得太晚,沒有吃早點。」說著話時,在桌子上煙聽子裡取了一支紙煙,擦火點著吸了一口,然後將紅指甲的手指夾著,悄悄的送到他面前。金子原雖然還是板著面孔的,可是人家這樣殷勤伺候,實在不能再向人家表示不友好,只得接著紙煙,向她點點頭道:「謝謝!」

  露珠笑道:「謝謝什麼呢?煙是你的煙,火還是你的火。」

  金子原吸著煙,噴出一口來,笑問道:「我聽說你要到天津去,沒有走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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