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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金子原只好將睡衣上的腰帶緊了一緊,又把衣襟抄攏了一點。可是門推開,來的不是田寶珍,乃是杏子。她是中國人裝束,穿了件紅條子的綢旗袍廠走進門,就深深的一鞠躬。頭上去掉了那根束髮的帶子,頭髮蓬鬆著,在兩耳邊卷了兩個烏雲鉤。臉腮上的胭脂,塗江了兩大片,直紅到烏雲鉤下面去。她把兩片紅嘴唇笑開,露出了兩排整齊而雪白的牙齒,叫了聲「專員」,又是個九十搜的鞠躬。金子原點著頭笑道:「你來了,好好!」

  杏子見金子原一派和氣,心裡就想到所謂中央大員,見了人也是很好的呀,便道:「六爺叫我來伺候專員的,專員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金子原見杏子這般打扮,見了中國人也很有禮貌,便將兩手塞在睡衣袋裡,笑道:「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事,就是一點零碎瑣事罷了。從前有勤務專管我這屋裡的事,現在不用他們了,一起交給你了。」

  杏子答應一聲「是」。金子原想到這時候,當著許多人,也不便說什麼,就道:「我這裡有一隻電鈴,專門叫我屋裡勤務的。以後一聽電鈴響,你來就是了,現在沒事,你去休息吧。」

  杏子深深一個鞠躬,然後告退。

  劉伯同始終站在旁邊,等杏子走了,覺得是一個進言的機會,便垂著兩手道:「專員,楊秘書這時候沒有來,據說是……」

  金子原冷笑道:「楊秘書要到天津去了,我已經知道了。不要提她。」說畢,自己向洗澡間去了。劉伯同看金子原的樣子,雖沒說什麼,可是態度不好得很。這一個僵局,別人解決不下來,還得要楊露珠陪點小心才好。這屋裡本來有三個電話,當然頂裡頭那個電話不能打,只有到外面客廳裡去打。電話一打就通了,恰是楊小姐自己接的。

  劉伯同道:「楊小姐,他現在也在氣頭上呢,叫他與你通個電話,那是不可能的事呀!……小姐,你不該寫那封信,又不該與他通那一回電話……小姐,你別糊塗呀,他是一個中央大員呀,別讓旁人搶去了呀,你應該自己來呀,現在還來得及呀,今天有一個日本下女,叫作杏子,還是相當漂亮的,過一天,那就……好,我總找個臺階讓你下……不管怎樣,你得來。你若不來,可失去了天大的機會了。」

  正說到這裡,勤務進來了,劉伯同只好掛上電話。隨著勤務進來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的婦人,還有個二十邊的少女梳著兩個小辮子。兩個人都穿了灰背大衣,自然是有錢的。這婦人臉上,也略施脂粉,可想是時髦過時的人物,那少女卻是蘋果一樣的圓臉。見了劉伯同都深深一鞠躬。那婦人問道:「這就是專員嗎?」

  劉伯同道:「我是金專員的同事劉伯同。你這位太太貴姓。」

  勤務站在旁邊就代介紹著道:「她是這房子的老房主屈太太。」

  屈太太又代介紹著少女道:「這是舍妹史小姐。」說著話,這兩位女賓,帶著幾分尷尬的情形,只是向屋子四周觀望著,好像她們眼光裡有這麼一個感慨:「這屋子原來是我們的!」

  劉伯同讓她們坐下,她們委委屈屈的坐著,屈太太帶著幾分強笑道:「劉先生向來就很照顧我們的。大伸到東北去了,一去就無音信。我們現在寄居在天津朋友家裡,實在也不是辦法。北平就是這一所房產。這所房產,雖是淪陷時間買下的,這筆錢,是我們自己的,不是大伸的。」

  劉伯同微微一笑道:「關於這一切,我都很明白。屈太太的意思,是想把這房子出賣?」

  屈太太坐在沙發椅子上,將手牽了牽衣襟,又對同來的這位史小姐看了一看,低聲道:「好在劉先生是老朋友,我們就照實說了吧。」

  史小姐笑著,點點頭。屈太太就向劉伯同道:「我們也是經濟逼迫得沒奈何。我們知道專員來了,總也要地方辦公的。這房子我們也不必費事出賣。就請劉先生轉呈金專員,連家具在內,隨便作個價錢,把房子留下吧。」

  劉伯同笑道:「屈太太,大伸是我的老朋友,有話不妨實說。你這房子,照國家法令是應當查封的。你哪裡還能找到什麼錢?契紙上是誰的名字?」

  屈太太道:「自然是我的名字。」

  劉伯同道:「這好一點。我們究竟是老朋友,應當彼此幫助。你趁早把房子讓給金專員,可是出賣這兩字……」

  屈太太道:「我們還談什麼出賣不出賣,只要專員可憐可憐我們,幫我一點忙罷了。」

  劉伯同手扶了頭,沉默著想了幾分鐘。因道:「雖然這樣說,你究竟要多少錢?」

  屈太太緊緊的把眉毛皺了起來,向史小姐看看,又向劉伯同看看,可是心裡那句話,嘴唇皮子顫動幾下,始終沒有說出來。劉伯同道:「那麼,我先和專員去商量商量。先看他能出多少價錢。」

  屈太太聽了這話,似乎感到很急迫,這就兩手牽扯了衣襟,站了起來,向劉伯同深深的鞠了個躬道:「那麼,諸事都拜託劉先生了。我就在這裡暫等一下,請劉先生去向金專員請示一下。我們現在的日子,實在艱困萬分。」說著,不但皺著的眉毛深鎖得不能展開,而且連她的嘴,也是緊緊的閉著。好像她要噓出來的那口怨氣,卻整個的咽了下去。

  劉伯同道:「金專員這人是十分寬厚的,既是你們有困難,我去和他說,讓他儘量幫忙吧。」

  兩位女賓只好笑著點了點頭。劉伯同又道:「你們在這裡坐著等上一會,我見了專員,就來回你們的話。」說著,拉開門就走出去了。

  劉伯同從容的在走廊上走著,就見楊露珠兩手抄了皮大衣的袋子,走的步伐前後顛倒。劉伯同站著等她走近前來。她雖然是像往日一樣,滿臉抹著胭脂粉,可是兩隻眼皮下垂,顯然是經過—度哭泣的。等她走到前面,他向她笑道:「你來的正好,我引你一路進去。」說著,讓開路向屋子裡引。

  楊露珠委委屈屈的在後面走,把頭低了勉勉強強的走到屋子裡來。但是他們走到外面大客廳裡,卻空洞無人。到專員的那間小辦公室,已是垂下了門簾子,只聽到裡面發出嗤嗤的笑聲。

  楊露珠本來就不願意到裡面屋子裡去的,聽到這聲音以後,她更加躊躇了,這就隨身坐到旁邊一張小沙發上,皮大衣敞著懷,紛披在椅子周圍。她將一隻手托住了自己的頭,斜靠在椅子背上,而且還是微微的閉了眼睛。劉伯同當然知道她這是一種姿態,她決不會向金專員發出通知「我來了」的信號的,於是就重聲道:「你就在這裡坐坐吧。我還有點要緊的事要和專員商量呢。」

  這聲音當然是為了要讓屋子裡面的人聽到。果然,門簾立刻掀開,那個下女杏子,滿面春風的走出來。她手裡提著一隻烏漆描金小託盤,像是送東西給專員吃過似的。劉伯同笑道:「杏子,我給你引薦引薦,這就是這裡的秘書楊小姐。」說著向露珠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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