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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3)


  秀姑道:「不瞞你說,我們爺兒倆,就是這個脾氣,喜歡管閒事。只要事情辦得痛快,謝不謝,倒是不在乎的。」

  說著話,兩人順著遊廊向東走,經過了資產階級聚合的來今雨軒,複經過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宮外牆,秀姑單獨和一個少年走著,是生平破題兒第一次事情。在許多人面前,不覺是要低了頭;在不見什麼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頭。自己從來不懂得怕見人,卻不解為了什麼,今天只是心神不寧起來。同走到公園的後身,一片柏樹林子下,家樹道:「在這兒找個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

  秀姑便應了一個好字。

  柏林的西犄角上,便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寬濠,濠那邊一列蕭疏的宮柳,掩映著一列城牆,尤其是西方城牆轉角處,城下四五棵高柳,簇擁著一角箭樓,真個如圖畫一般。但是家樹只叫秀姑看荷花,卻沒有叫秀姑看箭樓。秀姑找了一個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裡的荷葉,一半都焦黃了,東倒西歪,橫臥在水面,高高兒的挺著一些蓮蓬,伸出荷葉上來,哪裡有朵荷花?家樹也坐下了,就在她對面。茶座上的夥計,送過了茶壺瓜子,家樹斟過了茶,敬過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麼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亂問,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這地方景致很好。」

  家樹道:「景致很好。」

  秀姑道:「前幾天我們在什刹海,荷葉還綠著呢!只幾天工夫,這荷葉就殘敗了。」

  說到這裡,秀姑心裡忽然一驚,這是個敷衍話,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電話,並不是我自己有什麼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憐。」

  家樹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還提她什麼?可憐不可憐與我有什麼相干!」

  秀姑道:「她從前作的事,本來有些不對,可是……」

  家樹將手連搖了幾搖道:「大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對,那就行了。自那天先農壇分手以後,我就決定了,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強。大姑娘是個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多話。乾脆,今生今世,我不願意再提到她。」

  秀姑聽他說得如此決絕,本不便再告訴鳳喜的事,只是他願意提鳳喜不提鳳喜是一事,鳳喜現在的痛苦,要不要家樹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設若她現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想?」

  家樹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麼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心裡就難過得很。」

  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暫時就不提她,將來再說吧。」

  家樹道:「將來再說這四個字,我非常贊成。無論什麼事,就眼前來說,決不能認為就是一定圓滿的。古人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難的時候,才看得出好人來的。不過那個時候,就知道也未免遲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決不為了要現出自己的真面目,倒願人有災有難。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來那些俠客的,但俠客所為,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沒有強暴之人,作出不平的事來,就用不著俠客。難道說作俠客的為了自己要顯一顯本領,還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來不成?所以到了現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訓,增長了一番知識。我現在知道從前不認識好人了。」

  秀姑聽他這種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著自己。一想自認識家樹以來,這一顆心,早就獻給了他,無如殷勤也罷,疏淡也罷,他總是漠不關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資格,來給他們圓場。不料自己已經跳出圈子外來了,偏是又突然有這樣向來不曾有的懇切表示,這真是意料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說得很透徹。就是像我這樣肚子裡沒有一點墨水的人,我也明白了。」

  家樹笑著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問道:「大叔從前很相信我的,現在大概知道我有點胡鬧吧。」

  秀姑道:「不!他老人家有什麼話,都會當面說的。」

  家樹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的,不過也有件事很讓我納悶。兩個月前,仿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說,又不好說似的,我又不便問,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麼事?」

  秀姑這時正看著濠裡的荷葉,見有一個很大的紅色蜻蜓,在一片小荷葉邊飛著,卻把它的尾巴,在水上一點一起;經過很久的時間,不曾飛開。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樹說的這些話,秀姑是不是聽清楚了。或者聽得越清楚,反不肯回答,這都讓家樹無法揣測,隨話答話,也沒有可以重敘之理,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了城牆,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牆,出來就讓它抵住,覺得非常討厭,這裡也是一堵城牆,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風景了。」

  家樹道:「可不是,我也覺得這裡的城牆有意思。」

  兩個人說來說去,只是就風景上討論。

  正說到很有興趣的時候,樹林子裡忽有茶房嚷著有樊先生沒有?家樹點著頭只問了一聲哪裡找?一個茶房走上前來,便遞了一張名片給秀姑道:「你貴姓樊嗎?我是來今雨軒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請過去說話。」

  秀姑接著那名片一看,卻是何麗娜三個字,猶疑著道:「我並不認得這個人。是樊先生的朋友嗎?」

  家樹道:「是的是的。這個人你不能不見,待一會我給你介紹。」

  因對茶房道:「你對何小姐說我們就來。」

  茶房答應去了,家樹道:「大姑娘!我們到來今雨軒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氣的。」

  秀姑笑道:「我這樣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處,不但自己難為情,人家也會怪不好意思的。」

  家樹笑道:「大姑娘是極爽快的人,難道還拘那種俗套嗎?」

  秀姑就怕人家說她不大方,便點點頭道:「見了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要走的。」

  家樹道:「那隨便你,只要介紹你和她見一見面,那就行了。」

  於是家樹會了茶帳,就和秀姑一路到來今雨軒來。家樹引她到了露臺欄杆邊,只見茶座上,一個時裝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來,向著這邊點頭。秀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鳳喜明明病在醫院裡,怎麼到這裡來了?老遠的站著,只是發愣。家樹明白,連忙搶上前介紹,說明這是何女士、這是關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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