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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2)


  馬弁究竟是怕將軍的,將軍都生了氣了,只得大膽上前,一人拖了鳳喜一隻胳膊就走。鳳喜哪裡肯去,又哭又嚷,又踢又倒,鬧了一陣,便躺在地下亂滾。秀姑看了,心裡老大不忍,正想和劉將軍說,暫時不送她到醫院去,可是又進來兩個馬弁,一共四個人,硬把鳳喜抬下樓去了。鳳喜在人叢中伸出一隻手來,向後亂招,直嚷大姊救命!一直抬出內院去了,還聽見嚷聲呢。

  秀姑自從鳳喜變了心以後,本來就十分恨她,現在見她這樣瘋魔了,又覺她年輕輕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騙,受了人家的壓迫,未免可憐。因此伏在樓邊欄杆上,灑了幾點淚。劉將軍在她身後看見,便笑道:「你怎麼了?女人的心總是慈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

  秀姑趁了這個機會,便揩著眼淚,向劉將軍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這樣容易掉淚。太太在哪個醫院裡?回頭讓我去看看,行不行?」

  劉將軍笑道:「行!這是你的好心,為什麼不行?你們老是這樣有照應,不吃醋,那就好辦了,我也不知道哪個醫院好,我讓他們把她送到普救醫院去了。那個醫院很貴的,大概壞不了;回頭我讓汽車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

  秀姑道:「那怎樣可以?一個下人,和將軍坐在一處,那不是笑話嗎?」

  劉將軍笑道:「有什麼笑話?我愛怎樣抬舉你,就怎樣抬舉你。就是你的太太,她出身還不如你呢。」

  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將來再說吧。」

  說畢,下樓去了。劉將軍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極,手拍著欄杆,哈哈大笑。到了正午吃飯的時候,劉將軍一個人吃飯,卻擺了一桌的菜,他卻把伺候聽差老媽,一齊轟出了飯廳,只要秀姑一個人盛飯。那些男女僕役們,都不免替她捏了一把汗,她卻處之泰然。劉將軍的飯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後向後倒退兩步,正著顏色說道:「將軍!你待我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誰有不願意作將軍太太的嗎?可是我有句話要先說明,您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這裡,工也不敢作了。」

  劉將軍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著秀姑發笑道:「這孩子乾脆,倒和我對勁兒。」

  秀姑站定,兩隻手臂,環抱在胸前,斜斜的對了劉將軍說道:「我雖是一個當下人的,可是我還是個姑娘,糊裡糊塗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說您不嫌我寒磣,收我做個二房,也要正正當當的辦喜事,一來我家裡還有父母呢,二來,你有太太,還有這些個底下人,也讓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萬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歡我,是假喜歡我?您若是真喜歡我,必能體諒我這一點苦心。」

  說著說著,手放下來了,頭也低下去了,聲音也微細了,現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狀來。劉將軍放下碗筷,用手摸著臉,躊躇笑道:「你的話是對的。可是你別拿話來騙我!」

  秀姑道:「這就不對了。我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像你這樣的人不跟,還打算跟誰呢?你瞧我是騙人的孩子嗎?」

  劉將軍笑道:「得!就是這樣辦。可是日子要快一點子才好。」

  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辦得及,明天都成。可是您先別和我鬧著玩,省得下人看見了,說我不正經。」

  劉將軍笑道:「算你說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後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後天吧。今天你不是到醫院裡去嗎?順便你就回家對你父母說一聲兒,大概他們不能不答應吧。」

  秀姑道:「這是我的終身大事,他們怎麼樣管得了。再說,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這一套話,說得劉將軍滿心搔不著癢處,便道:「你別和老媽子那些人在一處吃飯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這桌上吃吧。」

  秀姑噗嗤一笑,點著頭答應了。劉將軍心想:無論哪一個女子,沒有不喜歡人家恭維的,你瞧這姑娘,我就只給她這一點面子,她就樂了。他想著高興,也笑了。只是為了鳳喜,耽誤了一早晌沒有辦事,這就坐了汽車出門了。

  秀姑知道他走遠了,就叫幾個老媽子,一同到桌上來,大家吃了一個痛快。秀姑吃得飽了,說是將軍吩咐的,就坐了家裡的公用汽車,到普救醫院來看鳳喜。鳳喜住的是頭等病室,一個人住了一間很精緻乾淨的屋子。她躺在一張鐵床上,將白色的被褥,包圍了身子,只有披著亂蓬蓬散發的頭,露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軟枕裡。一進房門,就聽到她口裡絮絮叨叨什麼用手槍打人,把我扔下樓去,說個不絕。她說的話,有時候聽得很清楚,有時卻有音無字;不過她嘴裡,總不斷的叫著樊大爺。床前一張矮的沙發,她母親沈大娘卻斜坐在那裡掩面垂淚。一抬頭看見秀姑,站起來點著頭道:「關大姐!你瞧,這是怎麼好?」

  只說了這一句,兩行眼淚,如拋沙一般,直湧了出來。秀姑看床上的鳳喜時,兩頰上,現出很深的紅色,眼睛緊緊的閉著,口裡含糊著只管說:扔下樓去,扔下樓去!秀姑道:「這樣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麼說呢?」

  沈大娘道:「我初來的時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現在大概是累了,就這樣的躺下兩個鐘頭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

  說著,就伏在沙發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著肩膀哭。秀姑正待勸她兩句,只見鳳喜在床上將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將起來。越笑越高聲,閉著眼睛道:「你冤我,一百多萬家私,全給我管嗎?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這一身傷。」

  說畢,又哭起來了。

  沈大娘伸著兩手,顛了幾顛道:「她就是這樣子笑一陣子,哭一陣子,你瞧是怎麼好?」

  鳳喜卻在床上答道:「這件事,你別讓人家知道,傳到樊大爺耳朵裡去了,你們是多麼寒磣哪。」

  說著,她就睜開眼了。看見了秀姑,便由被裡伸出一隻手來,搖了一搖,笑道:「你不是關大姐?見著樊大爺給我問好。你說我對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諒我年輕不懂事吧。」

  說著,放聲大哭。秀姑連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將秀姑的手背去擦眼淚。秀姑另用一隻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樑,只說:「樊大爺一定原諒你的,也許來看你呢。」

  這裡哭著,驚動了女看護,連忙走進來道:「你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見了客是會受刺激的。」

  秀姑知道醫院裡規矩,是不應當違抗看護的,就走出病室來了。這一來,她心裡又受一種感動,覺得人生的緣法,真是有一定的。鳳喜和家樹決裂到這種地步,彼此還有一線牽連,看鳳喜睡在床上,不斷的念著樊大爺,樊大爺哪裡會知道,我給他傳一個信吧。當下就在醫院裡打了一個電話給家樹,請他到中央公園去,有話和他說。家樹接了電話,喜不自勝,約了馬上就來。

  於是秀姑吩咐汽車回劉宅,自雇人力車到公園來。到了公園門口,她心裡猛可的想起一樁事。記得在醫院裡伺候父親的時候,曾作了一個夢,夢到和家樹挽了手臂,同在公園裡遊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機會,天下事就是這樣。真事,好像是夢。作夢也有日子會真起來的,我這不是一個例子嗎?只是電話打得太匆促了,只說了到公園來相會,卻忘了說在公園裡一個什麼地方相會。公園裡是這樣的大,到哪裡去找他呢?心裡想著,剛走上大門內的遊廊,這個啞迷,就給人揭破了。

  原來家樹就在遊廊總口的矮欄上坐了,他是早在這裡等候呢。他一見秀姑便迎上前來,笑道:「我接了電話,馬上雇了車子就搶著來了。據我猜,你一定還是沒有到的,所以我就在這裡坐著等候;不然,公園裡是這樣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麼樣子會面呢?大姑娘真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過意。我得請請你,表示一番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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