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九五


  他如此想著,當晚且在鄉間客店裡,住了一宿。次日問明瞭路徑,就向那個村莊上來。這個村子,在沿河一帶,種了許多的野竹,由野竹林子裡,辟出一條小小的綠巷,直通到水邊,若是人坐船由這裡過,只聽到竹林子裡的雞鳴犬吠,卻看不到村莊裡面的人家。

  惜時是由陸路走來的,由村子後一條人行大道,繞到村莊口上來,這裡正有兩家夾道而峙的茶飯客店,惜時走進一家,先要了一壺茶,坐在靠路的一副座位上,慢慢地喝著。這客店裡只有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泥灶邊下燒水,帶照應著買賣,因為時間不曾到打中尖的時候,除了惜時,並沒有第二個人,所以他倒是很閑。惜時也看到他有些無聊的樣子,便搭訕著道:「老人家!沒有什麼現成可吃的東西嗎?」

  老人道:「我們這小店,不預備吃的,客人餓了,可以打米煮飯吃,做起來也很快的。」

  惜時道:「那就不必了,我還要趕路,不過這裡的景致不錯,回來的時候,我要在這裡耽擱一天的。」

  老人聽說還有一回下次買賣,而且他說這裡風景好,便道:「我們這裡是有名的白家花屋,要不然,我們這,裡也不會有財主在這裡住家。」

  惜時道:「對了,我聽到說,你們這兒有家財主,這人多大年紀,有兒子嗎?」

  提到這裡的財主,老人便覺這是一種光榮,走過來站到桌邊,向他笑嘻嘻地道:「怎麼著!你也知道我們這裡的財主,老太爺已經不問事了,大老爺沒有兒女,二老爺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省裡做官,逢禮拜回來。姑娘原在北京念書,新近也回來了。」

  惜時道:「這個時候,也不是寒假,也不是暑假,哪有工夫回來呢?」

  老人道:「她是回來辦喜事的!」

  惜時聽了這話,不由得心裡一跳,便竭力矜持著,將壺裡的茶,緩緩地斟到茶杯子裡來,又緩緩地端了杯子喝茶。喝完了一口茶,這才放下杯子問道:「這個姑娘叫什麼名字?」

  老人道:「學名叫什麼,我可不知道,她在家裡的名字,叫秀蘭。」

  惜時心想:「並不曾聽到行素說,她有這樣一個名字,也許是錯了。」

  依然慢慢地喝了茶道:「怎麼?丟了書不念,回家來辦喜事嗎?」

  老人道:「她原在北京辦喜事的,這裡的二老爺還趕到北京去辦喜事的呢!辦過了喜事,因為老太爺要想看看孫姑爺,所以二老爺把新郎新婦送回來,過了幾天,他們還是要走的,河邊上停了一隻船,那就是他們坐著由省裡來的了。」

  惜時臉都有些發熱了。便問道:「那姑爺姓什麼?」

  老人笑道:「姑爺的姓,太好了,姓雙,也在北京住家的,和這裡原是親戚呢!他原來娶了親的,上半年死了,這裡白姑娘,算是填房。」

  惜時心想:「這簡直是對了!怎麼辦?」

  於是將茶壺裡的茶,只是向杯子裡斟著,斟滿了便喝,喝完了又斟。老店家笑道:「我們這裡是自己摘的茶葉,又是一口好活水,你這位大哥,愛喝我這裡的茶,我再給你泡一壺好不好,」惜時不做聲,點了點頭,人家泡了茶來,他就繼續地喝著,水多喝了,他覺得肚裡有些膨脹,方始站起來,會了茶錢要走。老人道:「到吃中飯的時候了,你何不索性做了飯吃再走。」

  惜時道:「也好!」

  他說完這話,便坐下來了。那老人雖覺得這位少年,神色有些不好,然而他也料不著剛才的話,有什麼相干,自去打米做飯。惜時守著那茶壺,依然呆坐在那裡。這個時候,忽然一陣洞簫之聲,悠揚婉轉,隨風送來。坐在這裡,也是無聊,不如尋聲而往,看看什麼雅人。有這好的興致,於是將包裹交給店家,走出店來。由這裡向前,經過一片打麥場,坐北朝南的,有所精緻的房屋,在那土庫牆的黑漆大門框上,紮了松柏的架子,門是半開半掩著,掩著的門上,有半副四字對聯,「乃是快婿乘龍!」

  大概就是歡迎新姑爺的人家了。

  門對過一排樹林,乃是垂楊雜著老楓和梧桐。這個日子,柳條是蕭疏了,梧桐半黃了,楓葉也就有三停之一,變了紅色。在晴光之下,覺得秋氣迎人。樹林之外,便是竹林,這種臨水的竹子,都只有二指粗細,鄉下人專種了打涼簟子用的,是非常之繁密,在竹林外看不到竹林裡。

  惜時聽那簫聲,不但未曾斷絕,而且有一種歌聲相和。順著竹林子中間的一條小路前往,轉了一個小彎,遠遠看到一片活動的白色,分明是河道了。心裡忽然一動,這種簫聲和歌聲,不要就是那位乘龍快婿,帶了他的夫人,在水上取樂罷?且不由小路上前,鑽進竹林子裡,勉強在枝葉間擠著,鑽到水邊上來,在竹葉裡向外張望:果然在一棵斜伸的老楊樹下,泊了一隻船,河中間,有一隻沒有蓋篷的小艇,艇頭上,插了一根竹篙,將船停在河心,船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穿了一件藍的綢夾袍,將兩袖微微卷了一層,手裡橫了洞簫吹著,那女的穿了水紅色的衣服,梳著堆雲式的燙髮,手裡拿了一束鮮花,笑嘻嘻地向著吹簫的那人唱歌。

  這裡到那河心,也不過五六丈路,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白行素。呀!她果然嫁了,嫁了這樣一個少年俊秀的丈夫。她現在是很快樂了,怎會記得我這個音訊隔絕的老朋友呢!記得在采菱河上,遇著她的時候,她還是學生本色,於今是青閨甜蜜生活裡的少婦了。那個男子的面孔,也似乎在哪裡見過,但是要說到他姓雙的話,在北京卻不曾有過這樣一個朋友,哦!是了,他和白行素不是親戚嗎?初到北京的時候,自己曾到雙家去會過行素,有位小姐,她的臉子,和這個男子差不多,這男子應該是那小姐的哥哥,所以自己覺得會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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