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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二十四回 河上道遙見人懷舊 天涯咫尺舍父登程

  當時黃惜時聽到母親的呼聲,原禁不住自己感情的衝動,要應聲而出,可是他想著全鄉人都恭維他父親的時候,那麼,父親的兒子,正在做張騫、班超一流人物,如何會變成個無業遊民的樣子,跑了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自家大門口那塊橫匾,可以取消了。他如此想著,身子立刻向蘆葦裡面一縮,縮得一點形跡都不外露!但遙遙地聽到有人對他母親道:「你老人家心眼裡想著兒子,所以看到青年人,都疑心是自己的兒子。」

  惜時聽說,心想母親大概是無時無刻不念我,我真正在她面前,我卻不敢認她,這是誰人來造成這種局面的哩?這個時候,我想父母固然望我回來,但是希望我成功回來,不能望我失敗回來!我若不回來,父母不過是傷心,我若回來了,父親更是傷心。我不回來,父親傷心還有一線的希望,我若回來,父母傷心,就是絕望的事了。這樣看起來,擇善而從,還是不見父母的好,不能再在自家門口徘徊了,一來是怕讓家裡人看見,二來是刺激得自己神經不安。這就下個決心,趕快地走開。於是悄悄地在蘆葦裡走了開去,在不大有人過去的河汊幹灘上,藏在青蘆葦裡再行睡覺起來。

  這天晚上,月亮依然在天空裡亮晶晶地照著。惜時莊子後,一排山影,在樹林的梢上,青隱隱地,烘托著月亮周圍的雲彩。底下樹林子裡,閃出一點燈光,大概是自己家裡。那燈光之下,不知道母親可在想著兒子沒有?假使她想著兒子的話,做夢想不到兒子就在家門外吧?惜時隔著河,對了自己家裡,遙遙地垂了兩行淚。這時,偏是那樹林裡發出幾聲狗叫。聽那狗叫的聲音,很是像自己當年餵養的那條黃狗。不但說是家人父子之情,就是這雞鳴犬吠,想了起來,也令人不勝其悵惘了。

  形勢如此,這地方實在不容人再事徘徊,低了頭就像有魔鬼追逐一樣,很快地就走上到省垣的大道上來了,他一面走著,一面想著將來的出路。現在別的事不用說,第一便是這出門川資兩個字,從何而出,本來以自己這財主之子的資格,在家鄉籌劃個一千八百的數目,那絕對不成問題的,然而現在的親戚朋友,都以為黃惜時是個少年志士,全國徒步旅行家,到了現在,忽然黃惜時在家鄉鑽了出來,那不是笑話嗎?這還是適用以前的辦法,走一截算一截,便是討飯,也不可以在親戚朋友之前,露出本來的面目。我在山海關外,那樣人地生疏的所在,我都奮鬥過來了,這江南是我生長之鄉,人情風土,我都知道,難道我還奮鬥不過去。

  經這一番思索之後,自己鼓動了自己,穿過省垣,渡江而南,由皖南到江西,由江西越大庾嶺到廣東,便是到了隆冬,在那地方也不怕冷,僅僅要解決吃飯二字而已。五尺之軀,難道這還有什麼問題?他越想是膽子越大了。

  走到下半夜,雖然是曠野無人,清風明月,不免寂寞,轉念一想,不是自己落魄,怎樣可以南北馳驅,走許多路,而且這種大自然的風景,自己領略最多,同歲同樣的青年,哪個又能做到這種地步?一個人到了極無奈何的時候,必是在這萬般無奈的當中,強詞奪理地找出一線長處來安慰自己!惜時這種思想,就是如此。他上半夜的悲哀,讓下半夜的自豪,一齊解釋掉了。

  走到天亮,已離省城不遠。白天有些不便進城,找到一幢古廟,且在那裡睡了半天。到了下午,方開始向進省的路上走。到了夕陽西下,紅霞半天的時候,離城還有七八裡路,這裡是一帶亂山崗子,並沒有什麼高大的樹木,只有那高不過人的小樹,零落在幾堆古塚之間,在淡黃色的斜照日光裡,更覺得這風景是格外地淒涼。惜時翻過了一座亂石崗子,由北朝南望去,只見那崗巒之前,黑影沉沉,外圍一道城堞,這正是安慶城裡的人家。在這黑影之外,一道白氣茫茫的影子,橫在大地上,便是千里迢迢,綿延不斷的長江。那日色斜照在大地上,騰起一層青青的矮霧,越是顯得暮色蒼茫起來。

  惜時站在山崗子上一看,卻回想到當年在城裡念書的時候,常是和三五同學,走到江邊,看那煙水晚景,如今江景還是這樣,還想當年的生活,卻是不可能了。有了這個觀念,就不免呆了一呆。就在這時,有三個行人,匆匆地跑上山崗子來,兩個是挑行李的,一個是徒手走路的,看了惜時這發呆的樣子,他三人都非常地注意。有一個便道:「這位先生,到了這個時候,還在這裡站著,回頭豈不要摸了黑進城去嗎?」

  惜時看那個徒手走路的人,卻也是學生的樣子,便也點頭答應他道:「本來我就不打算進城的。」

  有一個人問道:「若不進城,在哪裡投宿呢?」

  惜時一時大意,不禁笑起來道:「一年以前,我還成個問題,一年以來,我就走到哪裡,睡到哪裡,樹下也好,草上也好,破廟也好,荒園子也好,什麼地方,我都可以安身。」

  這話一說,這三個人更是同時注意他起來。惜時一想,話已說出來了,若不解釋清楚,倒會疑心我是個游方道人了。便笑道:「三位不必疑心,我並不是什麼奇形怪狀,異乎平常的人,我不過是一個徒步旅行的。」

  那個徒手的,聽到他是個徒步旅行的人,像吃了一驚的樣子,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道:「你先生是哪處人?」

  惜時聽他也是鄰縣口音,當然不能把自己的口音都瞞了過去,便道:「我就是懷寧人。」

  那人道:「哦!就是懷寧人。貴縣有個徒步旅行家黃惜時,報上宣傳了半年多了,閣下認識他嗎?」

  惜時聽了這話,呆了一呆,搖搖頭道:「也只聽到說罷了。」

  那人笑道:「聽說這位黃先生徒步旅行的緣故,是受了愛情的刺激,對嗎?」

  惜時道:「也不儘然!」

  那人道:「不過報上也有這種記載,你先生風塵滿面,自然是個走長路的人,此地是家鄉,當然不是初由家鄉出來吧?」

  惜時聽他所問的話,漸漸要逼到本題上來了,再說下去,恐怕會露出馬腳,只是笑而不答。那三個人是趕路的,看到惜時的行為,有些奇怪,既是不肯說,也就不追問,依然趕著向城裡而去。

  不過惜時聽了這話,又引起他一腔心事,報上都記載著,我為了愛情而旅行的,是說我和白行素的事情呢?還是說我和米錦華的事情呢?米錦華的結果,卻是不難預料的,白行素的為人,以及白行素的學問,自己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自從頤和園前一別,不知道她對於我的態度如何?似乎也不至於像米錦華那樣無情吧?自己現在有了徒步旅行家的大名,許多毫不相識的人都很恭維我,難道她和我很有交情的人,還漠不關心嗎?有了!她家就住在西門外,一個靠皖河的村莊上,何不到那裡去打聽打聽。那村莊上的人,並不知道我是黃惜時。這個時候,她在北京,正是修業時間,當然也不曾回家,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到那裡去探訪情人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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