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
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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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藏在竹葉子裡面傻想時,船上的簫聲歌聲,業已停止,只看那兩人,全副笑容,唧唧噥噥地在說話。因為隔了這樣寬的水面,卻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些什麼?因為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就不免看到他們的形狀上來。這個時候,太陽微微地有些偏西,照著水面,很清楚地,倒出一隻小船的影子來,因為這男女二人,一個穿紅,一個穿藍,被水裡的陽光倒射著,兩個有很濃色彩的影子,被波光搖撼著,只在水裡飄蕩著。那男子和女子,並不知道岸上有人羡慕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境界。他們有時高聲哈哈大笑,有時一個眉飛色舞,看了新娘說話。一個拈花弄帶,俯首微笑。 旖旎環境是這樣的好,行為是那樣地快樂,怎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如花美眷!這個如花美眷,本來是自己的,只因為自己主張不定,見異思遷,平白地犧牲了,當時白行素是如何地遷就我,我始終是拒絕人家,設身處地一想,假使我是白行素,我能夠不另去找愛的途徑嗎?現在她的丈夫言笑都歡,是個能安慰她的樣子,她得了這種安慰,她不但不會想到我這樣用情不專一的人,而且也不應該想到我這拋棄過她的人。他如此沉沉地想著,也忘了身在何所。 過了一會,只見那男子拔起船篙,自蕩了雙槳,將這小艇移靠了岸,把船停住了。他先跳,上岸來,然後用手把白行素扶上岸來,他二人轉進了那一條竹林子裡的綠巷,就看不見了,不過那步履聲和笑語聲,依然傳人耳鼓來。自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低了頭走回飯店去。那老人一見他就埋怨著道:「飯早就做好了,你這位大哥,到哪裡去了?」 惜時強笑道:「你這寶莊上的風景不錯,我看呆了。」 那老人搬出飯來,盛了一碟鹹菜放在桌上,向他道:「我們這裡,只有這個是現成的,你事前沒有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和你做什麼菜吃,你若是不嫌剩菜的話,我這裡還有雞肉骨頭的雜拌,可以送你一碗吃。」 惜時還不曾答言,那老人已經盛了一瓦碗來。惜時看時,有雞頭雞腳,豆腐塊,豬蹄骨之類,便問道:「老人家!你飯店裡怎麼有這些東西?」 老人道:「這也不是我的,這兩天白家大請客,我們是吃了無數頓,吃了不算,他們廚房裡,還把整缽整盆的剩菜送給我們,這是喜酒上的菜,你吃一點,也可以沾沾喜氣!」 他不如此解釋,倒也罷了,他解釋一番之後,惜時覺得遍身的毫毛管子裡都不免向外冒出一陣酸氣,勉強將神氣鎮定住了,就微笑道:「我一個出門的人,不想沾這種喜氣,有什麼喜氣,留著老人家去沾光罷!」 低了頭,匆匆吃過兩碗飯,會了飯錢,提了包裹便走。他到這白家花屋來的時候,那是有目的的,現在把所要探的消息,完全得著了,除了付之一歎而外,還有什麼辦法,一人不勝其悵惘地走上大路,心裡並無目的,也不知道向哪裡去好。自己只是低了頭,順著大路邊上走,不知不覺地,又走到一道長堤上,堤上面,還是亂栽了些水竹,不過竹子很低,可以在竹梢上看到河面。 那偏西的太陽,這時越發的向下墜落了,恰好是由河的上流頭,斜照著河的下流頭。一道沉落的黃色日影,被波紋流動著,猶如一道黃金之塔。河的兩岸,都有長堤,堤上都是水竹,映著河水,綠森森的。水竹子叢裡,很寥落地伸出幾棵大樹,隔岸互相參差地立著。在清淡的陽光裡,秋葉被晚風吹了瑟瑟作響,點綴得風景如畫。這河心裡的水,流的卻是很緩,因為上流頭落下的紅葉,在水面上漂浮著,陸陸續續地,緩緩而去,便看出這水不是怎樣地急了!然而雖不是怎樣地急,那些紅葉,終於是由面前流向遠處,慢慢地流,慢慢地遠,大概也許隨著水,流到東洋大海裡去。自己的身世,現在也和這落葉差不多,一憑造化的播弄,流落到哪裡為止,自己是毫無把握。 他順了長堤走幾步,就立著觀望一會,觀望一會,又走幾步。想著,這樣好的風景,讓給別人去度蜜月了,假如我好好地念書,不要浪用愛情,這個良辰美景,也許是我的,那樣好的黃金時代,自己看成了糞土,結果,是失戀!失學!失業!這話又說回來了,前半年是我的錯,這半年以來,我是如何地奮鬥,偏是逐次失敗,這就可以說,是非戰之罪也。在黃金時代,什麼都是便利的,失了那個黃金時代、想再創造一個黃金時代,那是不容易的了,越想是越感到希望斷絕,不能走了。 眼望那太陽從上流頭沉沉地落下水去,周圍是慢慢地黑暗,也不知道今天應當向何處投宿,簡直呆了。在這時候,當當的幾下鐘聲,由長空傳來,打破了這河上的沉寂。惜時一想,是哪裡來的這鐘聲?這聲音清脆而不宏大,並不是廟裡的鐘聲,這個地方,不會有禮拜堂,當然也不是禮拜堂的鐘聲,若是由耳朵聽音的訓練說起來,這應該是學校裡上課下課的鐘聲了。 於是向堤裡張望著,見那鐘聲響出的所在,已隱隱地現出幾點燈光,心裡念著,假如那裡是個學校,今天晚上,可以到那裡去投宿。便向著亮燈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當他走到那有燈的地方,發現周圍的矮牆,繞著一些半中半西的屋子。看那樣子,正是一所學校。學校的大門敞開著,許多鄉下男子,扶老攜幼,都向這裡面走去。惜時正詫異著,這是為了什麼,只見三五個人,在門裡一棵樹下,忙碌著懸掛汽油燈。燈光大亮,照見牆上貼了很大的紙條,上書:「同樂會場。由此前往,是大禮堂。」 哦!是學校裡辦同樂大會,何妨前去看看。於是提了包裹,跟了眾人前往。 在種種標記方面觀察,已經知道這是個農業學校和鄉村師範學校兩校合併的校址。到了大禮堂上,已經是擠滿了鄉下人和學校裡的學生。惜時擠了進去,座位是沒有了,只在牆角落裡,找了個地方站著。這禮堂上面,有個小小的講臺,正垂著紅幕,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先生,站在台口上報告。他道:「在我們未開會之先,有件事可以報告的,就是我們很榮幸,在開會的前幾天,曾派人去請熱心教育的黃守義老先生來參加這個會,他居然來了。不但黃老先生來了,而且還有新由美國回來的雙玉照先生,他就是我們這裡白府上的新姑爺。現在請黃老先生,說一說他辦學校的經過,並請雙先生說一說美國教育的狀況。諸位不要大意,這是值得注意的。」 於是在全場的鼓掌聲中,那位老先生,將黃雙二人,引上臺來。 惜時看看父親的顏色,格外蒼老了,由兩腮到額頂上,一齊折疊了許多皺紋,他緩緩地走到台口。說道:「諸位!我不過是個鄉下老頭子,我不會演說,我也不敢說什麼熱心教育,因為我家裡還有一點財產,孫子很小,有一個兒子,他……他很好,他一文不帶,去做了徒步旅行家,我這樣一個人,要許多銀錢做什麼?所以就拿錢出來辦幾個學校,諸位都羡慕我的兒子,我希望諸位將來學成之後,都有一種才能表現,再讓人家去羡慕。」 惜時聽了這話,看了父親的顏色。渾身都抖顫起來,兩隻眼睛的眼淚,怎樣也忍耐不住,要流出來了。只得低了頭,提了包裹,悄悄地,由人叢中擠了出去,站在一叢樹下的背影裡,用袖子擦了兩回眼淚,聽聽那大禮堂上,依然是掌聲雷起,卻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由這裡經過,她道:「我不願見那老先生,我和他兒子認識,見了面,提起他兒子,我心裡……」 一個男子道:「去罷!去罷!那有什麼關係呢?」 這男子不知是誰,女子正是白行素。這一幕幕的人物,引起惜時的回憶,完全都在心上加著一道創痕。心想,多看老父一眼罷!自此一別,知道什麼時候相逢?然而看了他之後,假如有人把我識破了,又當怎樣辦?躊躇複躊躇,他還是趕快地離開了這學校之門,上大路而去。 走了幾十步的路,回頭看看學校裡面的燈光,以及那嘈雜的人聲,不知是何緣故?自己還是停住了腳,又向那學校的大門走來,可是他的勇氣,到了門口就消沉下去了,站在一堵牆邊停住了腳。這堵牆上,貼了許多標語,其中有一張紙,大書特書「歡迎一個徒步旅行家之父」。惜時想到父親為了有個徒步旅行家的兒子,便到處受人歡迎,假使這兒子一旦不做徒步旅行家了,…… 他在月光之下,正對了牆如此注意著,忽然有人很低聲地在身後問道:「先生!你怎麼注意這一張字,你也願意做個徒步旅行家嗎?」 惜時聽得清清楚楚,乃是老父的聲音,尤其是那旱煙葉的氣味,一聞之下,決計不會錯的,他心想回頭是不能的,雖然在月光下,父親也看出是他兒子,答應也答應不得的,父親聽得出聲音來,然而跑也跑不得,跑了會引起父親的疑心,他於是舉起一隻手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搖了幾搖手,可是他依然面牆而立,不說一個字。黃守義在身後道:「原來是個聾子!」 他說畢,自走了。 惜時站在這裡,身上又抖顫了一陣。許久許久,才沿了牆腳慢慢走開,然後一陣狂奔,跑上了大堤,回頭看那學校,在月光下,只有一叢黑影,然而笙歌之聲,已經開始突破長空了。惜時站了許久,不覺向那屋的影子,叫了一聲父親!接著,伸出兩手,向空中要做一個抱人的勢子,口裡喊道:「父親!父親!可愛的父親!可憐的父親!剛才我們相隔不到一尺路呀!父親!這一尺路,便是山海關外,不許會面,不許交言的了。」 他這樣連叫幾聲,忍不住哭了,就把背上的包裹解下,身子伏在草地上,頭睡在包裹上,嗚嗚大哭起來,哭到最厲害的時候,就將頭在包裹上亂撞一陣。 他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時候,竟是沉沉地睡去,睜開眼睛看時,天色已經大亮,這裡不能逗留了,就走到河邊,用河水洗洗險,又喝了兩口,再走上大堤來。這時一輪紅日,又在下流頭擁了起來。站在堤上,上邊一叢屋基,那是農業學校,父親在這裡。下邊一叢屋基,那是白家花屋,愛人在那裡。這很容易,只要在半小時之內,全可會面了。然而我,就宣告死刑了。不但我宣告死刑,我父親也宣告死刑了,我一家人都宣告死刑了。這都不算,我的行為,要完全公開了。社會上,便是個大大地失望,這片刻的情感衝動,我必須按捺住了。他用腳一跺,背了包裹,就順了大堤,向前走去。 走了若干路,當然少不得回頭來看,只見一個老人,背了兩手,由平原向大堤走來,那也許是父親,不敢回頭了,就低了頭,趕快地順河而走,走到白家花屋的門前一段,卻有一陣劈劈啪啪爆竹之聲,鑽入竹林子裡。張望河面,河面,那只大船,已順流而下。雙玉照和白行素站在船頭上正和家人告別呢!這些都不必看了,還是自己走自己的路罷! 走上大堤,繼續地向前走去,這一道大堤衛護著皖河,通到揚子江岸,一望無際,直接青靄,那東起的紅日,迎面而來,正把運河上的秋水秋煙,照得似有似無。這大堤的前面,晴光照著塵霧,也朧朦一片,在蒼莽的前途中,一個孤獨的旅客在那裡走著,那人的情感,應當如何?而況他正不知是向哪裡走的人啦! 自這時候起,在黃惜時的故鄉,已經不再發現這個人的蹤影,也再沒有這個人的消息,許多人說他出洋了,也有人說,他旅行到雲南貴州去了,不過在旅行雜誌上,常常有一個署名「浪子」的人,發表旅行日記,日記上,總是記著他一個人的事。他有時在大江以南,有時又在黃河以北,成了個無一定標準的旅行家。有人向旅行雜誌社打聽他的下落,編輯人說:「兩三年以來,這人是不斷地投稿,並無真實姓名。所有的稿費,他托我按月寄到安徽懷寧一個鎮市上黃守義老先生收,社裡只有照辦,不知其他。」 大家聽說,便猜著這一定就是黃惜時,然而為什麼不肯露真實姓名,就不得而知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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