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七〇


  哼!他說著,將那字條哧的一聲撕了。兩手臂環抱在胸前,也不吃,也不喝,坐著發呆。

  邱九思手上捧了飯碗,只管吃飯,那一雙筷子,不住地送到雞湯砂鍋裡面去。吃著喝著,就勸惜時道:「這樣一個私立大學,也沒有什麼稀奇,這裡把你開除了,不能把全北京的大學,都禁止你不去,只要你有錢繳學費,你願意進哪個學校,我都可以幫你的忙。」

  惜時搖了搖頭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事。」

  邱九思笑道:「我怎樣不明白,你不是因為這學校裡有你幾個女友,你捨不得離開那校嗎?」

  惜時將腳一頓,又將桌子一拍道:「我恨這全世界所有的女子了,害得我丟了家庭,又丟了學業。」

  邱九思吃完了飯,將瓷勺子舀了許多雞湯到碗裡,將碗擺蕩擺蕩,舉著碗,咕嘟一聲喝了。放下碗來,用手摸了摸嘴,笑道:「這種事,在我們看來,真是希松,你值得生這樣大的氣。」

  惜時一看砂鍋裡的雞,已經去了三分之二,便哈哈大笑起來。邱九思道:「你為什麼大笑?」

  惜時道:「我自笑是個傻子!應該學你這樣,遇事都放得開來就好了。我本來已經沒有錢供給學費,把我開除了,那就更好,我可以開始打流了。」

  邱九思以為他是一時憤激之談,也不去理會,自回房去了。

  惜時煨了一隻雞,自己沒有吃什麼,只讓邱九思飽啖一頓,那些殘剩的,索性叫夥計拿去吃,自己一歪身倒在床上,便覺萬箭攢心,說不出來的那分難受。在創巨痛深之後,接連地又受著幾番大刺激。他的身體,如何禁得住,次日睡在床上,就不能起床了。

  賬房先生當他搬進公寓來的時候,看到那憔悴的樣子,就不大放心,現在又見他臥床不起,認為是撿著了晦氣票子,就到他房裡來訪問是什麼病。惜時怎能對他實說,只說是受了感冒。賬房站在床面前道:「你是我們公寓裡一位老客人,有話你不能瞞著我說,你們做客的人,住在我們公寓,我們是擔著一份責任的,你這次搬進來的時候,我看你就精神不振,不是老客人,也許我們就不租房間給你,現在你身體這樣子不好,實在是耽誤不得,你應該到醫院裡去瞧瞧,別盡是這樣子拖延,把自己身子拖延得不可收拾。後悔就遲了。」

  惜時睡在枕上微笑道:「你怕我死在你們公寓裡嗎?」

  賬房道:「不是那樣說……」

  他說畢了這句,以下也就無可說的,只是站著望了他,做個沉思之狀,惜時由被裡伸出一隻手來;向他一揮道:「你只管放心,我這病不至於送命的。明天起個早,我就要到醫院裡看病去的,若是大夫說我這病不容易治,我就搬到醫院裡去住,大概一晚上的工夫,我總也不至於就死在這裡的吧!」

  賬房笑道:「那是笑話!那是笑話!」

  連說著兩句,他也就走了。

  惜時心裡就想著:「我的病究竟有多重?我自己是不知道,可是賬房都如此說了,一定是不輕。錢雖不多了,性命也是要緊的。明天決計到醫院裡看病去。」

  次日,他並不加以考慮,帶了五塊錢在身上,就到醫院裡去看病。據大夫診察的結果,病潛伏在身上,非長期休養不可。聽說他住在公寓裡,以為那是與病人最不合宜的地方,主張他搬到醫院裡來住。惜時口裡雖然答應著,但是自己箱子裡,只有十幾塊錢了,這連進醫院門付的第一星期款項還不夠呢,如何能搬進去?

  當他在路上如此躊躇著,及至一進公寓門,便遇到對房門的住客,為了打牌,吵起架來。由屋子裡跳著嚷著到院子外來,屋子裡邊還有一個人要追出來,被勸架的攔住了。他卻拿了一張小方凳子,從人頭上拋出來砸人。惜時等著夥計開房門,站在窗戶外等著,這一方凳子,恰好打在他身邊,窗戶格扇上,打得塵灰亂落。那方凳子由身邊落下來,打了腳後跟一下痛,這雖不曾受什麼傷害,然而心裡卻讓凳子的響聲震得亂跳。

  進得房去,那些打架勸架的人,兀自吵鬧著不肯休歇,惜時皺了眉道:「這樣的地方,就是好人也受不了。我一個病人,怎樣禁受得了。罷,我再犧牲一次罷!」

  於是自己在箱子裡撿出七八件衣服,交給夥計。又當了二十元錢,將自己所有的錢,湊攏在一處做醫藥費,繳付了醫院。在醫院中住了一個禮拜,把過去的事,漸漸忘了,身體也健康些。於是複住到太平公寓裡來。

  這個時候,已經是舊曆十二月底,北方人對於舊曆年的興趣,特別濃厚,滿街滿市都陳列著貨攤子,做客的人,看到人家大包小包的向家裡提著年貨,令人發生一種不可說的感觸。那邱九思在這一個禮拜中,也不知道有了什麼特別開支,窮得將皮袍子當了,身上只穿一件破呢夾袍子,雖是在屋子裡,也把一件破呢子大衣穿上。那鐵求新卓新民二人,也是一樣地窮,兩個人已經搬到一個房間裡同住,屋子中間,放著一個白泥爐子,煤球的火焰,燒得有六七寸高。二人各端了一把破籐椅子,椅子上鋪了小褥子墊坐,圍了白泥爐子坐著,一手捧了書看,一手還不住地伸到火焰上去烘。他二人都是穿西服的,各扛著兩肩,冷得寒酸可憐。

  惜時回公寓之後,在二人房間裡各坐了一會兒,然後回自己房間去。不多大一會兒,這三人都回看來了。鐵求新提議道:「快過年了。老黃!你打算在哪裡過年?」

  惜時皺了眉,歎口氣道:「現在談不上這個問題了。」

  邱九思本是坐著的,於是站了起來,兩手拿了破大衣的胸襟,向外一掀道:「你看我裡面穿的是夾袍子呢!你無論怎麼樣為難,也應當比我好些吧?」

  惜時道:「也除非是身上比你們好,我箱子裡,也當光了。」

  邱九思道:「你家裡接濟款子,不是沒有限制的嗎?一時之窮要什麼緊。我們家裡接濟學費,困難極了,二三百塊錢一個學期,還要做無數回地寄來。今年下季,更是少!只有二百塊錢罷了。你想這夠做什麼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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