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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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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想之後,層層向下推去,一直想到上北京來和白行素交朋友為止,覺得自己根本上,就不該如此。因為自己到北京來,是一番好意來念書的,結果是這次進京,把前程和身體都斷送了。想到半夜,兀自不曾睡著,及至眼睛有些疲澀,才蒙嚨睡去。醒了過來時,已是紅日滿窗,然而醒雖醒了,在枕上只能打一個轉身,四肢都是軟綿綿的,要想坐起來,卻是不能夠。翻一個身,閉著眼睛,又睡過去了。這樣醒而複醒有了幾次,直待完全清醒過來,已是下午三點鐘了。 公寓裡夥計,進房來看了好幾次,為研究這位新到的客人,究竟為什麼睡一整天,及至他醒過來了,才幹了一把汗。可是惜時也只起床一二小時,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在院子裡曬了一會太陽,始終是身體不濟,依然又到床上睡下。那幾位朋友,都鎖著房門,不知到哪裡去了。 一吃過晚飯,公寓裡的住客,都回家了。對門房間裡,有人在打麻雀牌,東廂大房裡,又有人拉胡琴在唱戲。以這兩處的聲音,最是龐雜。其餘屋子裡的談笑聲,東起西應,也是牽連不斷,簡直不讓人有片刻時間的休養。同時,屋子裡只有一盞作淡黃色的電燈光,照著屋子裡牆壁,都作慘淡的顏色,並不曾有人走進屋子來看病。偶然桌子腿、椅子腿、通通幾下響,還唧的幾聲。原來是偷吃的耗子,以為這屋子裡無人,出洞來找食物來了。 惜時一想,這簡直是一處不如一處,這公寓裡如何可以養病?精神上既沒有什麼來安慰,而且還有許多事來紛擾,不得片時的安睡,這不如趕快搬出這公寓為妙,但是所有的錢,已付了一半到公寓賬房去了,若是再搬出去,又要墊付一筆用費,這所有的錢,就要付出十之八九了,以後的用食,卻從何而出。想到無可奈何的時候,心裡就像滾油相煎一般,而胸口突突作跳,只是隱隱作痛。 到了十二點鐘,邱九思這三位朋友回來了,在院子外頭看到窗戶紙上發出了燈光,便喊道:「老黃!病好些了嗎?」說著,轟的一聲,聽到他開了房門,並不曾過來探望一下。心想,這種人本來也不算什麼朋友,他們不來探望,也就罷了,可是在胡同裡一同遊逛的時候,自己不過花個三塊五塊的,你看他們又是多麼親熱,不想到這一層也還罷了,想到這層,就是自己不該交這些朋友,他們不過要騙我幾個錢用,什麼法子也可以,為什麼要帶我去嫖,害得我犯了這樣從血管裡壞出來的惡病。這一晚上,繼續著昨夜的毛病,又想了一夜。更過了一天,他起來的時候,又是十二點。心裡可就想著,精神這樣不好,物質上,自己該應調補調補,先把身子健康起來,其餘的好辦,於是打開箱子拿出一塊錢來,交給夥計,叫他去買一隻雞和四兩海參,煨湯做晚飯。 他是隨便將錢遞到夥計手上的,他一時不曾接得穩,當的一聲,將那塊錢落在地上了,當夥計將錢由地上撿起來的時候,隔壁屋子裡的邱九思,就推門走進來了,笑著向惜時臉上看了看道:「啊!你的臉色,實在不大好,應當好好地調養才好,對了!你應該買只雞吃,你若是還要找大夫瞧瞧的話,我可以和你找一個人,倒不用得花什麼錢。」 惜時聽他所說,人家究是一番好意,不能板著臉子給人家看,只得笑道:「那很感謝你。再說罷!」 邱九思道:「我要到你學校裡去一趟,你有什麼事要我去替你效勞的嗎?」 惜時看他分外地獻著殷勤,就不便怎樣拒絕人家,因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是我這回年考,耽誤了沒考,請你和我打聽打聽,是否可以補考?」 邱九思道:「這個我一定辦到。下午五六點鐘,准來回你的信,你要買什麼嗎?你拿錢來,我可以和你帶,你不必客氣。」 惜時只說沒有什麼買,道謝著,只管作揖。邱九思看這情形,是不會有什麼可揩油的了,自行走去。 到了下午五六點鐘,果然聽到那邊的房門響,是他開房門進去了。不過他只在他自己房裡,並不曾過來。到了七點鐘,夥計走進房來問道:「黃先生!你的雞煨熟了,就端來吃嗎?」 惜時道:「好,和晚飯一塊兒開來!」 夥計出去了,不多大一會兒工夫,邱九思笑著進來了,他拱拱手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醒的,以為你在睡覺,卻不敢來驚動,要不然,我早來報告了。你托我的事,我已和你打聽清楚,沒有考的,可以補考,只是你用不著補考,你也不必去操那一番心了。」 惜時道:「我為什麼用不著補考,難道學校裡對我還特別優待嗎?」 邱九思還不曾答言,夥計用一個託盤,托了飯菜進來,除了公寓那小碟子的例菜而外,另外有個大砂鍋,放在桌上,揭開蓋來,熱氣向上一沖,那一股雞肉清香,真個熏人欲醉,再看那砂鍋的清湯上面,浮了一陣黃油沫,很可以表示這湯是鮮美可口的,惜時見他望了桌上,就問道:「你吃過飯了嗎?」 邱九思道:「沒有吃呢!」 惜時道:「那就開到一處來吃罷!」 邱九思道:「對了!我們可以一面吃,一面談話。」 於是叫夥計將自己的飯菜,也開到一處來吃。又笑道:「我索性不客氣,你請請我,再添個炒木須肉罷!」 惜時知道他很有鬼門徑,也許是在學校裡,真找了一個不需補考的路子來,不能不謝謝他,就依了他的話,叫夥計向廚房裡添了個木須肉,然後問道:「你說我不用補考,那是什麼原因?」 邱九思道:「我說是可以說,請你不必著急。北京公立私立的大學,多得很,這個學校不成,再上那個學校,有什麼要緊。」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來。 惜時聽了他這話,正是不解,眼睛只管望了他。這時,他拿出字條來,更是一怔。邱九思剛要將字條交出,手又向懷裡一縮,笑道:「你看是只管看,千萬不要生氣才好。」 惜時放下筷子,望了他發愣。邱九思道:「我以為這沒有什麼關係,只是這佈告上的措詞不大好罷了。」說著,把字條遞了過去,惜時接過來看時,那上面寫的是: 查得音樂系一年級學生黃惜時,缺課甚多,曾數次警告,未能改善,現更蕩檢逾閑,有礙校譽,著即開除學籍,以儆效尤。此布。 惜時將字條拿在手上,只管抖顫不定,自己竭力鎮靜著,口裡又念了一遍,就淡淡地一笑道:「有礙校譽,充其量不過是好嫖罷了。在這一點上,怎麼就可以加我一個有礙校譽的罪,我非質問校長不可。他們學校裡的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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