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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到了次日早晨上課的時候,行素正在公寓門口遇著,惜時先笑道:「昨天回去晚一點兒,耽誤了什麼事沒有?」

  行素隨便答道:「沒有什麼事。」

  惜時道:「好哇!沒有什麼事,你為什麼一再地要回家呢?」

  行素掏出手絹,將嘴捂著笑了一笑。然後微微一跳,跑上前兩步,意思是不和他並肩而行了。惜時道:「無論怎樣,以後我不相信你的話了。」

  行素聽了這話,剛一回頭,惜時道:「哦哦!我說錯了,讓我解釋一下,我的意思,就是說以後我要請你的時候,無論你怎樣推辭,我是不承認的。至於平常正式談話,你可是沒有撒過謊。」

  行素將眼光向他一溜,嘴一撇,依然回過頭去在前面走,可沒有再置可否。

  惜時也是一笑,心想看她這種樣子,是多麼相熟的程度,那麼,像我這信上所說的話,未必她就會有什麼反應。心裡想著,不覺一伸手,就把那信掏了出來,拿在手掌心裡,看了一看,正想著如何遞給她,她一回頭,連忙將手向袋裡一揣,因看她似乎注意這一揣,便道:「昨天看電影的戲票,還在手上呢!我的衣服袋裡,是什麼東西都積蓄得下來的。」

  這樣說著,行素只笑了一笑,未曾加以詰問,總算是過去了。

  到了學校,一同上課。惜時就不住地計劃著:這信要出以怎樣的方式,方可以遞過去。俄延又俄延,這封信始終是揣在袋裡,一直到了下課了。惜時才笑對她道:「請你稍緩片刻再走。」

  行素低聲笑道:「今天可不能再奉陪!我該看看功課了。」

  惜時笑道:「並不請你去玩!」說著,走下席來,將那封信掏出來,放在桌上,用一隻巴掌掩著道:「我有一封信,請你帶回去。」說畢,將手一放,就先走開了。

  走到課堂門邊時候,一回頭,見她已經拿著那信,向講義夾裡面一夾,心裡這就想著,不知道看與不看?當然的,天天見面的人,什麼話也可以當面說,而今當面不談,倒送一封信來,這裡面一定有不可告人之語,既是有不可告人之語,知道她願看不願看呢?不過就是有不可告人之語,反正是她一個人,她就看個滾瓜爛熟,又有誰知道,我想看是一定會看的。至於看後取何種態度?卻不可而知。若是她不高興的話,每日坐在一處,這個局勢,可就僵極了。不過照最近二人交情而論,她也絕不會因為一封信就變更態度的,若是不冒這個險,這一點心事,又怎樣能夠達到她面前去。她樂意,自然是好事從天降,她縱然不樂意,我得了一個結果,我也可以定一個新辦法。如此說來,這封信不但寫得並不冒昧,而且是應該寫的了。他心裡就是這樣想著,由學校想到公寓,在公寓裡白天想到晚上,時時刻刻,自己只管出了疑難的問題來盤問自己。

  又不覺到了次日,他心想今天且慢出去,只管在家裡坐著守,設若她肯來邀我一同上學,那麼,自然是毫無芥蒂,信就不成問題了。這樣想著,於是便在屋子裡靜候,今天恰是有些怪,慢慢等到八點半鐘,她依然未來。照著往常的情形說,她已然早到了學校裡,且到學校裡去碰她吧!恐怕她是不高興了。雖然往常她也有不進公寓來邀我的時候,然而那總是有原因的。不過在反一面看,也許是她以為接了信又來相邀,可著了痕跡,所以不好意思來。這樣一想,於是又迷惑起來。不過事到現在,已有騎虎難下之勢,只有上前,沒有中止之理。不管如何,且追到學校裡去看她說些什麼?這樣想著,就巴不得一步趕到學校,及至到了學校時,已經上課有十分鐘了。

  課堂上,大家正在靜心聽課,行素也坐在位上低頭筆記,當自己坐下去的時候,她曾抬頭望了一望,很淡然的樣子,又低頭做筆記了。惜時這一看,未免十分著急,莫非是她真生氣了。正在聽課聽得入神的時候,這話又不便問得,自己只管著急,可不知道如何是好?將手撐著頭,又搔搔頭發,眼光卻斜著過來看人。行素偏頭偶然一看他,將頭更低了一低,倒先笑了。

  惜時雖然只看到她半邊笑臉,然而證明她是絕對不生氣,既不生氣,這事就好辦了。於是在講義上撕了一點小紙角,寫了幾個字道:「昨天的信,你有回答嗎?」

  寫完了,用手一推,送到行素面前。行素只一抬眼皮,看了一下,並沒有表示。惜時見她並不著惱,膽子就大了,又撕了一個紙角,將鉛筆寫道:「我是先睹為快,若是有回答,請你先賜給我。」

  這一張紙條送去之後,她有了回答了,然而她的回答,並不是大題目的回答,乃是小題目的回答。她在那筆記簿子上,翻過一頁白紙,用鉛筆寫著三個大字道:「請聽講。」

  這字寫得有寸方大一個,她也不送過來,就隨手將簿子側著豎起來,讓惜時看了一看。於是她又依然去做筆記。

  直待這一堂課上完之後,學生們大家紛紛下堂休息去了,行素也起身要走,惜時是坐在外面攔住了路的,他卻不起身,笑道:「既是沒有預備書面答覆,請你口頭答覆一聲吧!」

  行素就不走,坐了下來,也笑道:「你那信上,並沒有提出什麼問題問我,你叫我答覆些什麼?」

  惜時笑道:「怎麼沒有問題,若是沒有問題,我就不必說了,又何必要你答覆什麼呢?」

  行素道:「雖然是那樣說,但是我的回信,可沒有法子寫。」

  惜時笑道:「你不答覆就不答覆吧!設若我再寫信給你的話,你收不收呢?」

  行素笑道:「你這話問得奇了,我們又不是對頭冤家,你寫了信來,我為什麼不收?」

  惜時道:「並不是說你不收,因為你不答覆,我儘管地寫信去,等於是你沒有收到一樣了。」

  行素道:「有話你就當面對我說就是了,又何必多費一道手續,更寫什麼信?」

  惜時口裡吸了一口氣,同了行素望著,現出那躊躇的樣子來,笑道:「當面說嗎……」

  於是伸著手,又搔了一搔頭發。行素皺了眉道:「這種不成問題的事,不必再說了,怪膩的。」說畢,她一人擠著出去了。

  惜時看她那樣子,是不怎樣討厭的,然則繼續地寫信,縱然她不回信,也不會出什麼問題的了。於是立刻就將她的筆記簿子拿來,在最後的幾頁空白上,用鉛筆寫起來。

  一會兒,接著上課,行素坐在她的位子,見筆記簿子在惜時面前,只當不知,並不索還。惜時也不知道上的是什麼課?只管一個人低了頭拼命去寫信,不知不覺之間,這一堂課就完了。自己這一封信,卻還沒有寫完,那信裡最精彩的一段是:

  總之,我的心事,千言萬語,也寫不盡,只有一句話,我對於你是極端崇拜的,除你以外,這世界上,恐怕沒有我再看得重些的人了。以前我覺得世上的人,不過是一種機械,只是吃喝睡穿,把日子混過去而已,自認識了你以後,我覺得宇宙處處可愛,人生也絕不是吃喝睡穿而已的了。你有這樣大的魔力,簡直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了,我怎地不欽佩!

  這一段文字,並不是立刻想到,前天晚上撕去的兩張信稿,已經有了這意思在內,現在重新寫來,就更覺得周密一點。所以寫到這一段的時候,筆墨飛舞,那字體寫得更大些,也就更可以令人注意,可說也是良工心苦了。

  行素是個聰明孩子,在昨天那一封信送來的時,就是不看,已經知道惜時有一番求情的話,可是看了信之後,見他還是那樣輕描淡寫,已出乎意料之外了。這時惜時又把這筆記本子,連課不上,寫了一封長信來,你想她又如何不明所以。因笑道:「你這樣寫信,我有點不大贊成!」

  惜時倒嚇了一跳,站起來問道:「這是你給我的答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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