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二四


  行素搖著頭笑道:「你別亂扯,這算什麼答覆。我是說上課的時間寫信,未免不經濟。」

  惜時笑道:「原來完全是好意。我倒大吃一驚!本來這種辦法不對,但是我因為要急於寫給你,就顧不得許多了。從明天起,我接受你的忠告,以後不在課堂上寫信了。」

  行素笑著將筆記本子向懷裡一搶道:「把人家的本子,塗得這樣!一之為甚,你倒還想再呢?」

  惜時見她那帶著聰明相的眼珠,這麼一轉,一道笑暈,由嘴角直透上兩腮,已經是喜歡極了。她說的那兩句話,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當時情不自禁地,向行素連拱了兩下手,笑道:「以後我不能這樣草率!在那筆記本上,用鉛筆瞎塗,我當然恭而且敬,用湖水色的信箋,用玫瑰色的墨水,用康克令的筆,一行一行,寫得清清楚楚地送給你。」

  行素道:「那為什麼?」

  惜時道:「交朋友一場,作個紀念罷!」

  行素道:「你真是喜歡說廢話。」說著,她一笑,夾了講義夾子在脅下,起身便走。走到課堂門邊,回頭說了一句:「明天見!」

  原來他兩人只管說話,課堂上走得一個同學都沒有了,只剩下他們,所以他們儘管開心說話,這時惜時快樂得什麼似的,拿了桌上的講義,向空中一拋,用手接住,接住了,複又拋上去,拋了一陣,兩手撐住了路線邊左右兩張桌子,提起腳來,上下晃著,一個人打了一頓秋千,口裡唱著英文歌,不住地哼著拉福油!拉福油!

  這樣烏煙瘴氣,一個人鬧了一陣子,沒有人來勸興,也沒有人來助興,自己感到了乏味,這才停住不鬧,出了學校回公寓去。到了公寓裡,首先所感到的,便是寂無人聲。原來邱九思和卓新民、鐵求新到了下午四五點鐘不在公寓裡時,就不回來吃晚飯,要把茶圍打得足足的,到十二點鐘以後再見了。

  惜時到北京來了不久,朋友很少,公寓裡這些朋友,他也談不入調。加之自己每日都沉醉在愛情場中,也沒有工夫來周旋人,因此,索性不去理會那些人。這時邱鐵等不在家,只是一人坐在屋子裡,將在市場裡買的兩本言情,很無聊地在屋子裡看,忽然茶房滿面笑容走了進來,輕輕地對惜時道:「有位朋友來看你。」

  惜時想著,朋友來看,就請朋友來看得了。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做什麼?正望了茶房等回話,茶房就笑道:「是女的。」

  惜時聽說,一想,不要是行素有什麼臨時發生的問題,要來解決。連忙丟了書跑將出來,走到院子裡一看時,倒是萬分想不到的角兒,就是上次在那茶室裡所,遇到的三寶,倒愣住了。

  三寶道:「黃先生!邱先生不在家嗎?」

  惜時見她並沒有擦什麼脂粉,還是上次所見穿的那一套衣服,只是身上多加了一條窄圍巾而已。見著人,不十分自然。低了頭,抽出脅下的手絹一抹臉,倒有些處處可憐的樣子。因道:「他一天都不在家,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三寶對院子四周看了一看,卻又笑了。那意思是表示不便在院子裡說。因指著惜時的房間道:「那是你的房間嗎?」

  惜時點頭說:「是的。」

  三寶伸著頭向屋子裡望了一望,笑道:「倒是很清爽的!」

  惜時到了這時,不能裝著麻糊了,便笑道:「請到屋子裡坐坐吧!」

  只這一句,她更不推辭,馬上笑著進來了。

  惜時雖不十分願意,然而覺著這個妓女,和平常的妓女,究竟有些不同,只看她那溫柔樣子,便減少三分下賤相,便讓她坐下,隨手倒了一杯熱茶給她喝。她笑道:「那天看到你以後,我就搬地方了。現在你還去嗎?」

  惜時道:「我是不在外面逛的人!那次是他們把我騙了去的,上當也就那一回了。你找邱先生有什麼事?」

  三寶皺了眉,又一笑道:「我是一個爽快的人,不會說假話的,因為生意不大好,所以我才搬家,不料搬家之後,生意還是不好,前兩天邱先生在路上遇到了我,他答應幫我一個小忙,可是他並沒有去,我打了電話給他,他叫我自己來,所以我就來了,他不在家嗎?」說了這話,臉上充分現出失望的樣子。惜時道:「好吧!他們回來了,我一定和你提到,包管他有回信給你就是了。」

  三寶微笑道:「你也可以到我那裡去坐坐!我的車子還在門口等著我,就不多談了。」說著,起身便走了。

  惜時本想送到大門口,轉身一想,讓人識破了,不很大妙,因此只送到房門口,就不送了。不料三寶走得太急促,致落下一條白花綢手絹,未曾帶去,還放在她所坐椅子的旁邊,惜時見著,拿起來聞了一聞,還有點香氣,心想無論是她有意或無意落在這裡的,留著總是太著痕跡。因之一路趕了出來,想交給她。然而到了大門外時,三寶已坐車子走遠了。這也無法,只得帶了回來,就塞在寫字桌子的抽屜裡,自己對於三寶,雖無所謂情,然而看她那情形,卻又可憐。倒是要給邱九思說一說,願去就去,不要用話騙這個可憐孩子。可是她有了這一番好意,偏偏邱九思一晚都沒有回家。

  到了次日,自己要上課,當然把這件事就忘了。這天行素又是先到了,她倒不等惜時先開口,就用紙條先寫了一個字條,就在他位上放著,字條寫著是:「今天不許在聽課的時候寫信!有信帶來,也要到下課的時候才交出來。」

  惜時望著字條,就點了點頭,真個把信藏在身上,直等到了十二點鐘的時候,兩人同到學校附近小飯館子裡吃飯,找了一間單獨的小雅座,才笑道:「信!我是寫有一封,這時候有沒有到投遞的時候呢?」

  行素笑道:「這很奇怪了,有什麼話,我們當面說不就完了?有那寫信的工夫,你不會隨便做一點功課。」

  惜時笑道:「這也是功課呀!我借著這個機會,練習作文呢。」說著,在身上將那封信掏出來,微彎著腰,向她面前一放,她看也不看,將信在桌上拿起,就向手皮包裡一放,惜時笑道:「為什麼不先看看?」

  行素道:「忙什麼?反正這種信,沒有時間性的,揣在袋裡十年,拿出來再看,我想那也沒有多大關係。」

  惜時搖著頭道:「不然,今天這封信,是有點時間關係的,不信,你瞧瞧。若是我的話不實,罰我明天再請你吃一餐飯!」

  正說到這裡,夥計端了菜進來了,行素只抿了嘴微笑。望著惜時,微微點頭不語。惜時見她不肯看信,便也不再說。

  吃完了飯,故意借著一件事,離開行素有半點鐘之久,然後再去上課,料到有這久的耽擱,她一定已經把信看過了。到了上課的時候,坐在位上,又飛起紙條子來,先寫:「信看了沒有?」

  見行素點了點頭,又寫道:「有答覆嗎?」

  行素正抬了頭看黑板上的字,只把眼珠斜看了一看字條,微微咬了下嘴唇笑著。惜時又寫著字條道:「下課之後,可以不必回家了。」

  行素對這,像是沒有看到,一點表示沒有。

  上完了下午三堂課,惜時笑道:「請得動,請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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