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一六


  三寶將手絹交到他手上,笑道:「看這老實人,用的手絹,倒是香噴噴的。」說著,眼睛又向他一溜走了。

  惜時看她這樣子,似乎很是有情,便覺得這裡面的人,並不是壞人,也大有好人在內,所謂倚門賣笑,也不可一概而論啦!心裡這樣想著,就不住地沉吟,邱卓鐵三位,只管大鬧特鬧,惜時坐在一邊,總是不做聲,但是也不過十分鐘的光景,門外忽然有人吆喝了一聲七姑娘,小梅就連忙由床上坐了起來,整了一整鬢髮,出門而去。

  這一去,有十幾分鐘才回來,她兩手抱了邱九思的脖子,笑道:「老邱!對不住,外面我還有兩班客,請你掉一個屋子坐坐,行不行?」

  九思道:「總算我倒黴,我這一程子,來了沒有坐過半點鐘的,你也別請我們掉屋子,乾脆,我們走開就是了。」說著,在身上掏出了一塊現銀元,當的一聲,向桌上一拋,見自己的帽子,在旁邊茶桌上,兩手推開了小梅,拿了帽子向頭上一戴,馬上就走出房來,大家無甚話說,也跟著出來了。

  小梅見邱九思真生了氣,也只得跟上去,執著他的手道:「老朋友!好意思為一點事生氣嗎?」說著,又是兩手抱了老邱的脖子,就對著他的臉,亂親亂嗅了一頓。邱九思究竟不便再生氣了,就點了點頭道:「我生什麼氣!我們還要走兩家呢。」

  小梅道:「那麼,明天來!別讓我想你想成了相思病。」

  九思點著頭,鼻子裡哼了兩聲,小梅又道:「明天來呀!明天可是要來呀!」

  惜時走在最後,回頭看時,見她說第二句明天來時,已是和院中一個嫖客,笑嘻嘻地拉著手了。惜時想道:那妓女的愛情,就是這樣,這什麼會叫做相思病。花錢的人,睜著眼花這樣的冤錢,也未免太無意識了。

  一路走了出來,邱九思他們還是遊興剛發的時候,哪裡肯休手,還接著耍逛,惜時道:「我一點感不到興趣,我失陪,要先回去了。」說著,掉轉身來就跑,所幸他們三人,似乎還有一種什麼密約,見他跑得如此的快,也不勉強相留,就讓他走了。

  惜時雇了輛車子,直回公寓,一進房,便向床上躺下,心想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跑到北京來,什麼也不曾去瞻仰,倒先跟著他逛起妓院來!一個讀書的青年,正是發奮有為的時候,怎麼做出這樣下流的事,設若這件事傳到家鄉去了,我這人豈不是毀了。他們這些人自己不學好還不算,還要拉著別個乾淨人下水,這是什麼用意?從今以後,就是他們約到任何地方去玩,也不可以相信了。邱九思雖然很幫忙,可是他為人,很放蕩不羈,和他在一處,恐怕沾光的時候多,吃虧的時候也不少?這樣想著,立刻決定主意,趕快搬開這公寓,另找一個地方住。只是這住的地方,總宜和學校相近才合宜,不知道白行素願進哪個學校,若是她決定了進這個培本大學,無論如何,自己也得進去。那學校有的是寄宿舍,我可以住在寄宿舍裡,又不必忙著搬了。

  一想到了白行素,就像吃了一枚橄欖一樣,覺得津津有味,心想那些二等茶室裡的妓女,塗脂抹粉到什麼地位,也是一朵肮髒的殘花,像白行素這樣清白的女郎,才算是我們讀書人的伴侶,為什麼和那種不相干的人來往呢?有了這樣一個轉念,立刻興奮起來,自己閂上房門,早早地睡了。

  一覺醒來,聽到邱九思屋子裡有幾個人說話,接著還有開酒瓶塞倒酒聲,有嗑瓜子剝花生聲,有啃骨頭聲,說說吃吃,好不熱鬧,直等他們聲音全息,遠遠地聽到賬房裡的鐘敲過了兩下了,又過了一會,惜時才睡著,似乎已達三點鐘,可是自己起來的時候,也不過七點鐘。

  冬日夜長,天色也不過剛剛發亮,披衣起床,打開房門,叫了好幾聲茶房,茶房卻不曾答應,一看這些同寓的人,將門緊緊地關著,還只睡到半酣的時候呢!惜時一想:客人都未曾起床,一個人把茶房喊醒,恐怕人家不高興。因之自到廚房裡去,舀了一些冷水洗臉,洗臉之後,口裡覺得乾燥燥地,又含了一口冷水在嘴裡,把牙冰得涼涼地,向下一吞,一股涼氣,由嗓子眼裡,直冷到肚子裡去,自己覺得有點發愣,便在門邊靠住,呆立了一會,一待這股涼氣散了,在院子裡找了一把掃帚,將屋子先掃了一個乾淨,接著就要揩抹桌子。無如匆忙之間,不曾預備下抹布,要用手巾來擦,又是剛買的一條雪白的新手巾,有點捨不得,站在屋子中間,望了桌子,沒有個作道理處。也是人急智生,忽然看到桌子下檔上,懸了兩隻舊線襪子,還不,曾拿去洗,不如借來一用,於是將兩隻襪子向臉水盆裡一按,浸得水淋淋地,然後拿了起來,帶著桌上的油痕墨蹟,一陣亂揩,揩是揩了,桌上的水漬,又一時難於乾淨,索性將椅子上兩隻幹的包腳布,重新抹過一道。

  桌子抹了,椅子也抹過一道,所有零碎衣物,一齊向網籃裡一塞,網籃向床底下一推,將床毯子垂得低低地,把來遮掩了。床上的被褥,本來疊好了,這時,又用手重整理一番,使它一點皺痕沒有,箱子裡收的一些舊書,這時一齊找了出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桌上,卻把兩本高深一些的書,擺在浮面。桌上墨盒子將它擦得亮亮的,筆也一排順地放在筆架上,然後在桌子面前,鋪了一張潔白的紙,挑了一本新式言情,打開半本,放在座位的前面,將這幾樣要緊的事都件件做了,看看茶房們還是未曾起床,於是又把房子裡的書架茶几,各個整頓一下子,坐著看了壁上掛的一張地圖,有點歪斜,也把它扶正了。

  混了許久,好容易,這才有個茶房起床,他一見,便笑道:「早著啦!黃先生你就起來幹什麼?還躺一會兒吧!」

  惜時道:「我早就起來了,當學生的人,都像你們一樣,睡到這時候再起來,那還念什麼書哩!」

  茶房笑道:「這樣說,先生你倒是個用功的學生了,我給你去找洗臉水去吧!」

  惜時道:「那用不著,這附近地方有買檀香的地方沒有!」

  茶房聽了這話,倒愣住了。站在一邊,望了惜時的臉笑道:「難道像你先生這種人,還敬佛爺嗎?」

  惜時道:「胡說!難道除了敬佛爺,就不用檀香不成!我們念書的人,講究的就是焚香掃地,窗明几淨。但是這種話對你說,你也未必懂,我敬佛也罷!敬觀音菩薩也罷!只要買得到,你馬上跟我買來就是了。」說著,將兩毛錢毛票,遞給茶房道:「你只要買一毛錢就行了,多的送你坐車,只是一層,你要快快地買了回來!」

  茶房見有了車錢,就很高興地,在胡同口上把檀香買了來,也不過十分鐘的時候罷了!

  惜時見他辦事敏速,笑著和他點頭道:「你這人辦事很好,回頭我再給錢你喝酒,你跟我先燒一壺水來,我要泡一壺茶,最好你能給我辦起四隻乾果碟子,錢你就先拿了去。」

  說時,掏了一塊錢給茶房,又點點頭,操著新學得的北京話道:「勞駕!勞駕!請你快一點給我買來吧!我等著用的呢!」

  他這樣說著,已經在網籃裡拿出一個小銅香爐,掏出身上的手絹,細細揩抹了一陣,然後放在桌上,焚起一爐香來。

  茶房將糕點買來了,和茶房要了四個瓷碟子,將四碟東西,齊齊整整地,擺在桌子當中,又取出家鄉帶來的茶葉,先讓茶房沏好一壺茶,又怕茶擱久會涼了,卻擱在床頭邊一張方凳上,用床上的毯子,將茶壺來包好了,一切東西,都已預備妥當,這才騰出工夫來,自己洗臉漱口,先是忙亂了一陣。

  及至漱洗以後,反而覺得無所事事了,自己對一小爐檀香,四碟糕點,斯斯文文地把書展開來讀,雖然並無心事讀書,然而坐著又怪悶的,心裡儘管不念書,眼睛卻只是望了書上,聊以解嘲。自己計算著:白行素早在家裡起床了!應該洗臉完畢了!應該坐車出門了!不過十分鐘,就也到了。自己心裡計劃不定。恍如就跟著白行素在走路一樣,可是算過一番,再算一番,那白行素女士,始終不曾到來。照說,白女士說得那樣肯定,決計是不會失信的。俗言道得好,等人易久,自然是無故煩躁,絕不能說是人家失信。再看一看手上帶的手錶,還只有八點三刻,時間還很早呢!平常這個時候,人家就是上學校,也不過剛去,何況是會客呢!於是自己安慰著自己,又坐著翻弄了幾頁書,九點鐘打過了,九點一刻也過了,公寓裡的寄宿者,漸漸地有人起來了,這位白女士,還是不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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