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一二


  他心裡想著,若是明日能邀她一同出門,我就可以和她商量同進一個學校了,在我們做了同學之後,友誼是一定的增加。從此以後,我們就可以成為更好的朋友了。明日上午,我邀她到學校裡去訪問,那也不過一二小時的耽擱,然後我請她吃午飯,吃過了午飯,我邀她去同遊一兩處名勝,那麼,北京回去的同鄉誇耀著帶愛人逛公園的韻事,自己也要嘗試了。這樣想著,就不覺眉飛色舞起來。

  回到公寓,就向人打聽,名勝地方要怎的遊覽?哪個地方有館子?都問過了,晚上又到理髮館去,理了一回發,回來時,還怕頭髮會因睡覺睡亂了,特意在箱子裡找出一個發罩,將頭髮罩住了。

  這一晚上,都是計劃著,明天要怎樣善為說辭?不料一覺醒來,只聽到窗子外面嘩啦嘩啦的聲音,由天空一陣陣送過,正當著這聲音發生的時候,同時門的開合聲,窗戶的震撼聲,以及院子中間的零星物件傾倒聲,亂成一片。原來這正是發生了大風,吹動了一切,這公寓的院子裡,前後正種了幾棵大樹,那樹枝在平空拂動著,正助長了不少的風聲與風勢,人睡在床上,仿佛坐著船在大海裡漂蕩一樣。

  惜時在南方就聽見人說,北方的風大,還不知道風勢大到什麼樣子?現在一看,果然風勢不小,但是這還是聽到風聲,卻不曾看見風色,心裡也不會想著這與遊覽有什麼關係。及至起床以後,這才覺得很是奇異,只見桌子上堆著黃色的浮塵,如粉漆一般,蓋上了一層,再一看別的所在,椅子上,臉盆架上,箱子上,以及瓶兒罐兒上,凡是現著平面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灰。最奇妙的是自己脫下的一雙襪子,放在椅子上,那折疊的皺紋裡,也是一層一層被浮塵蓋著,將玻璃窗內的布帷一揭,向外看時,天色很是奇怪,也不是晴,也不是陰,天空裡是一片渾黃之色,那半空裡的樹枝,讓大風吹得向一邊極力地歪斜,猶如一把倒立著的掃帚一般。

  惜時看了,這才懊喪起來,原來北方的風是這樣厲害的!這還要邀女朋友去遊覽,是不可能的了!自己懊喪著,也不知道怎樣是好,但是有了約會,無論如何,是不能失信的。因此,漱洗完了,到了十點鐘的時候,照常換著衣服,出門而去。

  剛要出門的時候,那公寓裡的夥計,卻笑著向他道:「這大的風,先生!你還出門嗎?」

  惜時以為這是一種尋常閒話,也可以算是應酬語,卻未曾留意。及至走出大門,大街上迎面一陣風來,嗚的一聲,幾乎把人都要倒轉過去,只見前面有一大塊浮塵,就地一卷,卷上來有一丈多高,然後像撒網似的,直撲過來,一刹那間,眼見那一卷浮塵吹到面前,身不由主,將身子側著避了過去,只覺有許多細沙子似的東西,打在臉上和脖子上,呼的一聲,將頭上的盆式呢帽吹了過去幾丈遠,自己向前追帽子,帽子也在地上翻著跟鬥向前跑,好容易將帽子追著了,二蹲身子,衣服一齊讓大風吹著掀了過來,人就幾乎向前一栽,將帽子拿在手上,站了起來,連忙閃避到人家屋簷下來,再一看這大街上時,果然只有一陣一陣的飛沙,由北向南刮了去,街旁邊那橫攔在空間的電線,讓風吹著,吱吱地亂叫。街上走路的人,已經是很少,再讓吹起來的浮塵,布上了一片黃霧,遠望一切人家,都隱隱約約地,只覺得景象分外地淒慘了!

  然而惜時只是初次看到這種景象,以為可怪,並沒有什麼惡影響,把他訪友的豪興攔回去。便雇了一乘人力車,向比翼胡同來,他所行的路,恰好是由南向北,大風只管向面上吹來,透氣不得,好容易到了雙宅門口,跑下車來付了車錢,就向門洞裡躲。那個聽差,現在已知道是來訪白小姐的了,不用再問,先把他引到少爺書房裡去,然後再到上房去通知白小姐。

  行素走到客廳,情不自禁地先咳了一聲,然後微笑道:「這樣大的風,還讓你老遠地跑了來!」

  惜時笑道:「我怎能失信呢!」

  行素笑道:「那也不能算失信,這大的風,我也不能出門的。」

  她說著話,眼睛就不住地對惜時臉上看了幾回。趁著老媽子進來送茶,便道:「你把臉盆手巾,送一盆洗臉水來。」

  惜時這還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不曾攔阻,讓老媽子預備去了。

  一會兒,老媽子將水捧了來,放在茶几上,行素笑著對惜時道:「黃先生!請你洗一把臉吧!」

  惜時笑道:「不用客氣,常來的客,也客氣不了許多。」

  行素笑道:「還是洗一洗吧,很乾淨的!北京這地方,就是這樣,遇到大風的天,不能出門,一出門,滿身就是黑灰了。」說到這裡,向惜時嫣然一笑。

  惜時忽然省悟起來,進門的時候,聽差望了一望我的臉,後來老媽子又對自己臉上望了一望,莫不是自己臉上有了黑灰?直等人家說破了,才知道要洗臉,這未免有一點不好意思,於是也只得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洗臉。

  只剛到茶几邊,見一條雪白的毛手巾,漂浮在水面上,熱氣騰騰的,便有一種香氣沖入鼻端。細聞那種香氣,並不是香水胰子味,乃是一種脂粉氣。這樣看來,這臉盆手巾,當然是白行素自用之物了。彼此不久的交情,她居然肯把自己用的東西給我來用,這不是十二分的相知,是不肯如此的。心裡一陣愉快,低了頭,撈起熱手巾就一擦,這一擦不打緊,睜眼一看,把她雪白的毛絨手巾,擦黑了一大塊,這才知道自己臉上,果然是讓風土刮了一臉的黑跡,臉上這樣的不乾淨,還老遠地來拜訪人家,真是笑話了。就著水盆一點光亮,向裡一照,左邊臉上,依然還是黑著一片,尤其是眼眶以下,顴骨以上,讓浮土遮掩得一絲白皮膚沒有,不敢用手巾擦了,先用手捧了水,在臉上洗抹了多次,然後才用手巾來擦,那白行素對於這一點,似乎很關心似的,坐在一邊,默然相向地看著。

  惜時洗完了臉,坐下來笑道:「我不知道北京的風土,有這樣地厲害!密斯白不必出門了,哪天天氣晴了,我再來奉邀吧!」

  行素低頭想了一想,笑道:「不吧,你住的那公寓裡。不是有電話嗎?明天若是天晴了。我先用一個電話通知,然後到貴公寓裡去拜訪。」

  惜時正要客氣著,說一句不敢當,第二個感觸,連忙繼續而生,心想那還是「不敢當!」

  她若是誤會了,豈不以為是我拒絕了她,心裡這樣猶豫著,口。裡就隨便答應著:「不吧,你太客氣,好!很好!接著電話,我一定在家裡等,哪一天呢?」說到這裡,更不對了,人家不是說了若是明天天晴嗎,只得改了口道:「什麼時候呢?請你先賜一個電話,我一準等候。」

  行素見他說話,兩隻手只管握住,互相揉搓著,臉上似乎泛出了一層淺淺的紅暈。那樣子,分明神經錯亂,不知所以了。便只當不知道,只管向他點著頭,說道:「就是明天吧!好在我先有電話通知的。」

  惜時也覺察出自己舉動有點失常,不再坐了,告辭便走,行素送在後面,送到裡院門口,笑道:「很對不住,這樣大的風,要你又空跑了一趟。」

  惜時連說著:「不要緊!」

  走到了大門過廊下,卻聽到旁邊門戶裡隱隱有一種笑聲,心想:莫非他們是笑我來得太勤了,這班東西可惡。回轉頭和行素一點首,趕快就走出大門來,不遠有一輛人力車停在牆角避風,不管好歹,就坐上車去。

  車夫扶著車把,問:「要拉到哪裡?」

  惜時連道:「比翼胡同!比翼胡同!」

  車夫道:「我問先生要拉到哪裡?」

  惜時又連說:「比翼胡同!比翼胡同!」

  車夫也急了,因道:「先生!這裡不就是比翼胡同嗎?你叫我拉到哪個比翼胡同哩?」

  惜時這才醒悟過來,不由得笑了,因道:「我要到太平街太平飯店,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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