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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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一想,這個人犯了什麼毛病?好在他是不講價錢坐車的,拉了走再說,也不多辯,開起快步就走了。 惜時坐車到公寓裡,只吩咐夥計付車錢,夥計便笑著答應道:「是由比翼胡同來的嗎?今天好大的風,多給兩吊吧!」 夥計原也不知道他是到那裡去會什麼要緊的人。不過接連幾天,都是由那裡坐車回來的,今天大風出去,當然不會比那地方更要緊的,所以隨便地猜了一猜,這是出於無意的。惜時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一紅,只好由夥計去開付車錢不再過問了。 進得房來,首先就是拿起鏡子,照一照,究竟是什麼樣子?一照之下,果然又是一個黑臉張飛,這還是避風回來的,先前迎風而去,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一天風還沒有息,也就藏在屋子裡沒有出來。 隔壁那個屋子裡的邱九思,在旁的屋子裡打麻雀牌消遣,打完了牌,兩個手指頭,夾了一支煙捲,口裡哼著西皮的青衣腔:「兒的父,去從軍,無音信,母子們,在寒窯,苦度光陰,夥計呀!提開水來。」 他這樣向外院吆喝著,接上「砰」的一聲,一腳把房門踢開了,他向床上一倒,兩腳伸了出來,只管搖曳著文氣,因聽得隔壁房子裡有響聲,便向著板壁問道:「老黃!回來了嗎?今天不再出去了吧?到京以後,我看你很忙。考學校的事,辦得怎樣了?」 惜時含糊地答應著,也沒有說明,問道:「你沒有出去嗎?到我屋子裡來坐坐,好不好?」 邱九思一頭坐了起來,便走到惜時房門口來,兩手籠著袖口,一腳踢開了門,走了進去,笑道:「你走哪一條路子考學校?怎麼行動老守著秘密,要不,怎麼這樣大風天,也是一個人不做聲地溜了出去。我在二號房間裡,來了四圈,倒也不錯,掙了一塊六毛六。」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著,又向惜時的床上一倒。惜時背了兩手,在屋子裡來回地走著。邱九思又搖撼著架起來的兩隻腳道:「老黃!你有什麼心事?只管說出來,也許可以和你分憂解愁。」 惜時笑道:「我有什麼心事?不過出去不了,在家裡悶得很!到北京來了這幾天了,學校裡的事,一點沒有頭緒,只東拿一份章程,西拿一份章程來看看,這算什麼意思?再耽誤幾天,下學期的日子去了一大半,進學校不容易了,進國立大學,當然是不可能的,進私立大學,幾家辦得好一點的,到了這個日子,似乎也不好意思收學生。其他只要繳學費便收下的那種學校,當然是不必談了。」 邱九思突然向上一站,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若為別的事發愁,我沒有辦法,若是為了學校的事,這個不成什麼問題,我給你想法子。」說著,伸手一拍胸脯,表示極有把握的樣子。 惜時道:「你知道我要進什麼學校?這樣有把握。」 邱九思道:「你無論要考什麼學校,我都能給你想點法子,總而言之,我總讓你考上一個有面子的大學,管保你寫信回家,家裡頭一定很歡喜,不斷地寄錢來。只要這一層有了保障,別的事情,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惜時道:「照你這樣說,到外面來讀書,第一個大目標,就是希望家裡寄錢來,只要這個問題解決了,別的都是附帶的嗎?」 邱九思笑道:「我就是這樣想,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慢說要在大學裡混畢業。」 惜時正要說時,房外面有幾個人一陣嚷:「老邱哪裡去了?贏了錢就溜了嗎?不行!得請客。」說著,早有兩個人跳了進來,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一個穿了西服襯衫,外面罩著一件深灰嗶嘰背心,一條紅豔奪目的領帶,在背心外面飄蕩著,一個下身穿的是長腳西服褲子,上身緊繃繃地套著一件黑毛繩褂子,頭上戴了紅白相間的運動帽子。看他們的神氣十足,倒是兩個活潑的青年。 邱九思兩手連搖了兩搖道:「別鬧!這是人家的屋子。」 那個戴運動帽子的道:「你知道是人家的屋子,那就很好,趕快回你屋子裡去。」說畢,不容他分說,和那個穿襯衫的,一個人挽住他一隻胳膊,就向屋子外面拖了走。 惜時知道這家公寓裡,住的都是些學生,當然這也是邱九思的好友。剛才闖進屋子來這一件事,也就不去追究了。自己一人在屋子裡坐了一會,那個戴運動帽子的,將門一推,一隻手握了一把落花生,一隻手連向他招了幾下,笑道:「到隔壁屋子裡吃花酒去。」 惜時還不曾答言,那邊邱九思已提了嗓子嚷道:「老黃!來吃大花生。」 惜時因為有人親自見招,不好意思不去,隨手將門一帶,就到了隔壁屋子裡來,只見一張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大花生,又是一隻酒瓶子,兩個茶杯,一個人正端著杯子,「噯」的一聲,抿了一口,然後放下。同時,就感到這屋子裡一陣香氣撲鼻,這明白了,所謂「吃花酒」,就是這種花生下酒的簡稱了。 邱九思將手指著桌上笑道:「來吃花生,他們說我贏了錢,要綁我的票。」 那個穿襯衫的笑道:「這就算綁票嗎?晚上風停了,非請我們鑲個邊不可呢。」說著,哈哈一笑。原來這屋子裡除了那三人之外,還有兩個穿藍布長衫的青年,見了生人,也不謙遜,竟自吃花生喝酒。 還是惜時覺著不便,才一一請教,穿長衫的,一個叫馮尚德,一個叫於世傑,穿襯衫的叫卓新民,戴運動帽子的叫鐵求新,這四個人,三個在悟仁大學,姓鐵的卻在經濟講習所,惜時因都是學生,便一個一個問著功課。鐵求新站在桌子邊,將桌子上的花生,拿了兩粒在手上,連環地向上拋著,又接著。聽到這話,微微做個一跳的勢子,笑道:「功課!別提了,我們這裡有四個字的口號,乃是無書不讀。」 惜時道:「無書不讀,這個志向很大呀!」 邱九思道:「你不要把字面活看了,這裡用得著新式標點了:『無書』這兩個下面,應該打一個小逗點,然後『不讀!』兩字之下,畫一個驚嘆號,你就可以明白了。」說時,他手上端了一杯酒,頭就如車輪一般,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笑道:「我們這屋子裡,你瞧有書架子沒有?一些講義和幾本參考書,都扔在床下網籃裡,這是『無書』主義,還有『不讀』主義,就是我們這樣成天地瞎混了。」 惜時早已看出邱九思是個不用功的學生,但是不用功到了這種程度,實在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便笑道:「無書不讀四個字,這樣來解釋,倒是特別,可是考起來了,怎麼辦呀?」 卓新民剝了花生仁,放在手掌心裡,張著口,老遠地就向口裡一粒一粒地拋去,嚼著花生仁,笑道:「那要什麼緊!到了那個時候,我們自然有辦法,伍子胥沒有過不了的關。」說著,又將花生仁不住地向口裡拋,笑嘻嘻地,現出那毫不在乎的樣子。 於世傑一伸手,拍了一拍邱九思的肩膀,笑道:「不說這些事了,今天晚上,老五那裡去開一個盤子好不好?」 邱九思道:「歸裡包堆,我只贏一塊多錢,吃了花生喝了酒不算,還要我去開盤子,未免不近情理。」 於世傑笑道:「廢話,難道你不贏錢,就不去看老五嗎?」 邱九思道:「我當然去,可是憑什麼一定要請你喝邊呢?」 於世傑道:「好哇,你別再求我了,將來考政治學的時候,別再求我打槍了。」 邱九思笑道:「我也不是白求的,有國際公法交換呢。」 惜時聽他們所說,分明是交換著打槍,便笑道:「這種交換辦法,有幾位呢?」 邱九思道:「我們有六七個人開著合股公司呢!一個人只要擔任一兩樣。考起來,輪到誰的功課,就歸誰總起稿,所以我們事半而功倍。」 惜時心想:怪不得邱九思說,到北京來讀書,第一個目標,只是和家裡要錢,當然可以實行那沒有書,不必讀的主義了。這樣一想,立刻覺得這班青年都不是好朋友,與他們住在一處,是有損無益,因之坐在一邊,沉默著不說什麼話,可是他這一沉默,便生出了是非,要知如何生出是非,下回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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