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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車子進了東便門,座客都紛紛亂起來,一大半人都伏在車上向外看著。各人的座位,橫七豎八,放著大小的行李包裹,現出那種人心淩亂的樣子來。惜時既要照應著自己的事,又要掛慮行素無人來迎接,她是否能平安地到投居的親戚家去?因為他心裡是這樣地不寧,表面上倒十分的鎮靜了。

  車子進了站,早見車子外面人頭攢動,擁擠成為一層,行素也是靠了車窗,向外看看,她伸了手向外連連招了兩下,叫道:「在這裡!在這裡!」

  不一會兒工夫,早有好些人擁上車來,其中還有兩個女子,一個人拉著行素的手,又笑又說地道著闊別,同時便有人由車窗裡將她的行李包裹,一件一件接了出去,行素讓車裡車外的人包圍起來了,就頤不到惜時。末後,她就隨著一群人下車而去,直走到車門口,才回轉頭來,向惜時說了一句「再會!」

  也不等她說第二句,已被人簇擁而去了。

  惜時望著人家的背影,不覺呆了。肩膀上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接上說道:「人都走光了,你一個人還在這裡等些什麼?」

  惜時回頭看時,正是在南京先動身的那個同鄉邱九思。惜時一看,這節車裡,可不是一個座客都沒有了嗎?連忙握著他的手道:「有勞了!有勞了!我一個人到了這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叫我向哪裡走?所以我站在這裡呆住了。」

  邱九思道:「我也是料到了這一層,同鄉們大家都走散了,各住各的公寓,各住各的會館,都不在一處,我要邀他們來接你,那很不容易,而且有我來接你就行了,也不必費那麼大的事。」

  惜時道:「有你一個人來接我,我就很感謝了,哪經得驚動許多同鄉呢!」

  邱九思道:「我看你初到北京,遇事都少不了要一個人引導,你和我同住一個公寓好嗎?」

  惜時在南方,只聽到說在北京當學生的人,除了住學校寄宿舍而外,便是住會館,住公寓。究竟公寓會館裡面,是怎樣一個情形?他並不知道,當時一口便答應了和邱九思同住。於是他就放出那一切內行的樣子,引了惜時下車提取行李,雇好馬車,然後一同進城,到了一家太平公寓來。這邱九思就在他的隔壁屋子裡,給惜時定好了一間屋子,裡面裱糊得很乾淨,床鋪帳椅電燈俱全,問一問價錢:連伙食在內,只要十六塊錢一個月。惜時原聽到北京生活程度高,而這屋子裡的陳設,又等於南方的中等客棧,價錢卻便宜得多,這一切都是邱九思代為安排的,心裡自是十分感激。接著,邱九思督率著公寓裡的夥計,和他整理屋子,然後又陪著洗澡吃小館子,一切的費用,也都是邱九思開銷的。惜時心裡想著,果然他鄉遇故知。這種情形,和交結別種朋友不同,你看他這種招待,真是過分地殷勤,自己從前沒有一分好意對付人家,將來少不得要酬勞酬勞他。

  自己這樣想著,越發將邱九思當了一個極好的朋友,所有的事,都向他請教,只有在火車上遇到了白行素的話,幾次說到嘴邊,依然吞了回去,覺得還是不和他說明的好。頭一天,自己行程勞頓,到了晚上,便早早地安歇了。及至次日,用過了早飯,就請邱九思領導著,拜訪了幾個同鄉朋友,打聽打聽考學校的事。混了幾個鐘頭,想到了約好了白行素,不能不去看一看,不知她住在什麼人家?她只說是一個親戚家裡,這人家究竟是維新的,或者是守舊的?都不得而知。若是維新的,將來互相來往,倒還不成問題,若是守舊的,頭一下子去拜訪她,恐怕就要飽受人家的冷眼,然而不怕頭一下怎樣地為難,若是不先去看看,心裡這一層困難,就沒有法子解決,這個問題不解決,心裡總是不安,無論做什麼事,也沒有興趣的。因此就對邱九思說:「要去探訪一個親戚。」

  離開了他,走到大街上,將身上揣著的日記本子拿了出來,翻到白行素的住所,乃是比翼胡同二號雙宅。就按著地點,雇著人力車坐了去,到了胡同口上,為慎重起見,先走下車來,然後一家一家慢慢訪了過去,免得一車沖到人家門口。及至走到這二號門口看時,不由人不猛吃一驚,原來是一所其長過丈的大門樓,兩扇朱漆大門敞開,裡面閃出一所屏牆,正中刻了一個紅地黑色大「囂」字。惜時看那情形,分明是個富貴人家,這種人家,十成之八九就是守舊的,這要跑到人家門房裡去,說是來訪一位小姐,未免荒唐不經了。因之,停住了腳,對著大門,發了一會兒愣,自己一抬腳,正欲上前走一步,那大門裡卻走出一個形同聽差的人出來,一直沖向街心,惜時倒嚇了一跳,這不要是來驅逐我的吧?開步便走,走過幾家門口,回頭看時,那聽差正向胡同口提高了嗓子,連喊了幾聲「洋車!」

  惜時這才覺得自己誤會了,待要馬上就轉身回去,也覺得是老大不便。因看到這裡有個橫胡同,不管好歹,且先向橫胡同裡避上一避,在這小胡同走了一小截路,然後裝出找門找不著的樣子,複又退了回來。但是走到二號門牌口上時,見那個聽差,正惡狠狠地向一個年輕乞丐發怒,說是年輕的人不學好,所以落得要飯,有錢也不能給這等人。他大聲吆喝著,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眉毛高舉起來,成了一條直線。

  惜時覺得這個時候去打聽一位小姐的下落,更是不對了。於是又毫不注意那大門以內,直走了過去,可是走不了多少路,就是大街,離著人家寓所更遠了。自己躊躇了一會兒,老遠地專程跑了來,難道就在門口望了一望,就算了事不成?因此複回身來,到了二號門口,鼓著勇氣上前,走到門限邊,咳嗽了一聲,見沒有人出來,又高聲問了一句道:「有人嗎?」

  這句話一說,先前那個聽差走出來了,他對惜時滿身上下看了一看。

  惜時向他點了一下頭道:「我是新從南方來的,昨天,你們府上也有一位從南方來的嗎?」

  聽差聽了他這話,越發莫名其妙,應道:「我們這兒姓雙,你要找哪一位?」

  惜時道:「有一位姓白的,和我同車來的,我有事要會她一會。」

  聽差道:「不錯,有一位姓白的,可是人家是一位小姐。」

  他說了,瞪著眼望著惜時。惜時本可以說,我就是來會白小姐的,無奈他給聽差一望,把話全嚇回去了,正沒有辦法,只聽到裡面一陣笑聲,有三四個人走了出來,除了小孩子而外,白行素和一個女郎攜著手,走到大門口來。

  惜時認得那個女郎,正是昨日到火車上去接白行素的,便向前和她們點了一個頭,白行素就笑著介紹,那是她的表姐雙玉佩,惜時道:「我剛才看一個朋友回來,由這門口經過,特意來打聽打聽,密斯白是不是就是寓在這裡,要出門去嗎?我明天再來看你吧!」

  行素道:「沒有什麼,我們也不過出去玩玩,請到裡面坐一坐再走吧!」

  惜時本是贊成的,又不便說我要進去,便站定了笑了一笑,行素對玉佩道:「我們請黃先生到客廳裡坐吧!」

  兩人向旁邊一側著身子,意思是讓惜時走進去,惜時自家也不知哪裡來的許多禮,又和人家點了一下頭,然後向前走了,到了裡面一重院子,又停住了腳,讓兩女士向前,走來也特別地從容,似乎到了什麼大禮堂上來了一般,行素將他引到一個客廳裡。

  惜時一看,四周設著雕花紫檀的椅杌,壁上垂的字畫,長可及丈,這樣堂皇佈置的所在,自己走進來,越發的矜持起來。行素說了好幾聲:「請坐。」

  惜時方才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下,玉佩喊著聽差倒茶,虛周旋了一陣,她們隔了一張紫松大理石面的圓桌,在對面椅子上坐下。

  行素先是問惜時:「住在哪裡?方便不方便?投考哪個學校?決定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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