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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每日必來狂風欺客 無書不讀妙語撩人

  卻說,惜時正陶醉在甜蜜的環境裡,忽然聽到有人喊「打!打!」之聲:嚇得渾身汗如雨下,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一場大夢,自己依然坐在一張籐椅上,將頭靠在椅子背上,火車的身子,已經停住,不知到了什麼站上了?這大概是一個大站,別個火車上的汽笛,正嗚嗚然發著聲音大叫。

  惜時將眼睛重複閉上,出了一會神,這才想出來,果然是在火車上打盹兒,坐著做了一個夢。車棚頂上的三盞燈,現在依然是一明兩暗,自己坐了起來,揉了一揉眼睛,再回頭看睡著的白行素時,蜷縮著身體,依然睡得很甜,一角毯子,還拖到椅子下面來,惜時看看她這睡態惺忪,又回想起剛才夢裡的情形,不覺心裡一動,恰好她翻了一個身,一隻白手臂,由下而上,又是一大截露了出來,放在被頭上。

  惜時想著,自己在夢裡的為人,固然是十分莽撞,可是和她的友誼,若是像在火車上這樣進行得猛烈,那麼,不必要若干的時候,就可以和她很熟很熟。到了很熟很熟的程度,縱然不一定就可以拿了她的手臂當枕頭,但是像她現在整個的白手在外面受涼,自己走上前去牽一牽被,將手扶到被裡去,當然也不算什麼冒昧,然而現在看到,卻只能作一種幻想罷了。他心裡這樣地想著,眼睛還是望了白行素,見她那樣睡得甜蜜,似乎她也沉迷在夢境裡。心想我這樣地注視她,不知道她是否受一點影響?在夢境裡夢到了我?照精神學上說起來,我這樣地望著,全副的精神,都射到她身上,和她的靈魂吻合了,那麼……

  正這樣想得入神,火車「撲通」一下子開了,人猛然向後一倒,就向椅子上一碰,這一碰,出於不料,著實地嚇了一跳,及至坐定,白行素也驚醒了,一睜眼,見惜時正望著她,就連忙坐了起來,一手抬起來,緩緩地掠著鬢髮,向耳朵後理了過去,因笑道:「密斯脫黃!坐到這時候,還不曾睡覺嗎?怎麼車上的燈這樣地昏黑?」

  惜時道:「我睡過一覺了,是剛才醒過來的,密斯白睡得安穩嗎?大概身上很涼吧!」

  白行素心想,他自己呆挺著坐在那裡,倒問我涼不涼?心裡明知道人家比自己還涼,可是這話放在肚裡,卻不好去問人,因道:「有蓋有墊,這還涼什麼,那也未免太不知足了。」

  惜時道:「我看那玻璃窗子沒有關緊,還露著一條微微的縫,沒有風吹了進來嗎?」說著,便走了過來,用手將窗子摸了一摸,笑道:「果然有點風呢,若是不嫌煩,密斯白和我對掉一掉地方好嗎?」

  白行素笑道:「不必費事了,我不覺得有風吹進來呢。」

  惜時道:「那麼,我就不說話了,免得耽誤了密斯白的睡,請你安歇罷!我眼皮很澀,還靠一靠罷!」說完了這句話,就一言不發,將兩手抄在胸前,頭靠了椅子背,自睡著了。

  白行素眼望著他,許久,果然他動也不一動,沉沉地睡過去了。白行素明知道他這種睡覺是假的,然而他睡覺的用意,無非是讓自己好安然睡下去,若不睡下去,倒辜負了人家一番好意了。因此也不做聲,又睡了下去。惜時偷偷地睜開一絲眼光望著她:見她雖然躺下,臉卻朝著這裡,是否也望著自己?卻不得而知,因為燈光被椅子背擋住,卻看不出來呢!後來白行素真個睡了,他依然是不住地望著人去揣測。

  這一晚上,他就是這樣似夢非夢,似想非想,糊裡糊塗地,半睡半醒地鬧到天明。天色一亮,白女士也就醒了,她坐起來第一句話,便是:「密斯脫黃!一晚都不曾睡覺吧?」

  惜時聽了這句話,真比安安穩穩地睡了一晚,還要舒眼,便笑道:「其實我也是睡到剛才方才醒過來,舒服……得很!」

  這兩個字,還在口裡沒有說出,心想這有點不對,一個人在一張硬的木椅子上打了一夜瞌睡,要說舒服得很,縱然是安慰對方的話,未免過於作偽,人家哪裡肯相信呢?因此連忙就改口道:「雖然不十分舒服,這火車走起來像小孩的搖床一樣自然會把人引得入夢鄉的,我的睡眠,平常有六小時也就夠了,昨晚上睡的時間,恐怕還不止八小時呢?那是足夠的了。」

  行素她一句要道歉的話,還不曾說了出來,人家倒說了這一大套的客氣話,這更讓她不知所可了,也就只得含著微笑,不向他再表示歉意了。

  自此以後,一路之上,惜時索性老實地招待,行素也不能因為他招待了一道,又申謝一道,也只好由他去客氣了。大凡孤身出門的人,縱然走十幾裡路,也覺得路途遙遠,若是有了良好的伴侶,談談說說,也就不知不覺之間,把時間忘了,很快的到了目的地。

  黃白二人,這日在火車上繼續地談話,一直到了天津,惜時才提起來:「行素住在什麼地方?關於投考學校的事,也好大家約著會面有個商量。」

  當他這樣問時,卻是吞吞吐吐地,很慢地說出來,而且臉也不敢朝了行素望著,行素倒很坦然地不以為意,又在小皮包裡拿出一張名片來,再用自來水筆在名片後面,添注了兩行字,然後微笑著,遞到惜時手裡道:「電話也有的,最好是先打一個電話給我,我好在家裡等著你。」

  惜時將名片拿在手裡,很靜默地看了,將頭連點了幾點。看完了,先收在裡衣的袋裡,剛揣進去,將衣裳按了一按,似乎想著什麼,又把名片拿了出來,再看上一看。最後,他還是在坐椅上的架格子裡面,取下小提箱,拿了日記本出來,將名片上的字照抄了一份在上面,日記本改放在身上,名片卻放到小提箱裡去了。

  他忙碌著辦過了這一套手續之後,回頭看到行素望著自己,這才覺著自己的舉動,或者不免於有人介意,因笑道:「我的記憶力非常之壞,只要是有數目字的事情,若不記下來,我准會忘記的。」

  行素原不曾問他,是他自己這樣解釋的,不便說什麼,就只對了他一笑而已。

  車子快到北京,惜時便有點心中不寧,因為這地方,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若是同鄉們並不來接,真不知瞎撞木鐘,要撞到哪裡去?而一方面,對於行素,要裝出一個保護者來,要給她整理著東西,還要用話去安慰她,可是她倒很不在乎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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