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惜時站起來道:「這倒是我多事連累密斯白了,我不將鋪蓋送過來,密斯白還能坐著打瞌睡,我把鋪蓋送過來之後,連密斯白的座位都沒有了,我心裡真是二十四分抱歉,我要怎樣地才能解釋一下子呢?」說著,伸了手到頭上,就亂抓一頓。

  白行素本來看到惜時不睡,將鋪蓋讓了過來,因之心裡過意不去,而今他反說自己站著,是鋪蓋送過來的緣故,只得站起來陪著,這更是過意不去了。便笑著連說了幾個不是,自己就先坐下了。因笑道:「我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我現在作一個折中的辦法,我留下一條毯子,褥子就讓給黃先生罷!」

  惜時道:「那更是不好,我有了褥子,有墊無蓋,密斯白有了毯子,又有蓋無墊,密斯白以為這是折中辦法,其實倒成了個兩無所得的辦法,那又何必呢!」說到這裡時,茶房也給惜時端了一塊木板來,惜時看到了,遠遠地向茶房亂搖著手道:「不要,不要,不用拿過來!」說時,頭也不住地搖擺,茶房看他那樣著急的樣子,笑著將板子端走了。

  白行素見他對於不睡覺,有這種堅決的表示,當然是不能再睡下,若把毯子褥子硬塞過去,仿佛有點拂逆人家的盛意,只得坐下去,將一隻手抬了起來,扶著自己偏過去的頭。惜時道:「密斯白,你可以安歇了罷!何必還坐著呢?」

  白行素笑道:「還早呢!而且我也不要睡。」她說了這話,似乎還不能夠證明她不倦,於是又拿了一本書,端著看了一看,但是這車棚頂上的燈,照著人發出那黃色的慘光,哪裡看得書上的字清楚,越是努力去看,越覺得眼睛有些昏澀,慢慢地向下沉,書竟落了下來。

  惜時便道:「密斯白!你已經很疲倦了吧?要睡就睡,不必客氣了。」

  白行素微笑著,又道了一聲:「不要睡。」

  惜時看她,當著自己的面,決不肯睡下去的,於是不再和她說話了,就將頭靠了椅子,緩緩地睡過去,漸漸地便打起呼聲來。白行素心想怪呀!這人是這樣容易地睡著,頭一歪過去,人就打起呼聲來了,不要是假裝著睡熟,好讓我躺下罷!人家有這樣的好意,倒不可辜負了他。只得放好鋪蓋,和了衣服躺下,因為沒有枕頭,將個盛零碎小提箱,塞在褥子底下,頭昂得高高地睡下。自己本來是很疲倦的,坐著兀自打盹兒,可是現在躺下之後,頗覺得惜時這人對於朋友,真是十分的客氣。他先借鋪蓋給我之時,說是他不要睡,及到鋪蓋借了過來,為著要我睡下,他又坐著睡著了。一個初見面的朋友,倒不料這樣體貼人微,雖然男子對於女子,都是極力表示客氣的,然而客氣到他這種程度,實在還是有生以來,初次見到,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地答謝他!

  白行素只管這樣想。心裡想著,同時眼睛也就看了惜時出神。惜時在那邊睡著,果不出她所料,原是假睡,等到白行素睡下去,微微地睜開一絲眼光,看她在做什麼?見她彎了一隻白胳臂,環在頭上,加倍地顯出嫵媚來,心裡這一分舒快,簡直不可以言語形容,看她雙目灼灼,只管看著我,似乎有個什麼問題,望了自己,亟待解決一樣。一個男子,讓女子這樣飽看,實在是少見的事,真是人生幸福呀!她這樣地看,看她要看到幾時,我現在只要略動一動,就會把她的視線打斷,我且始終地裝著睡,讓她將我這個影子,深深地印在腦筋裡去。自己這樣想著,於是只管靠了椅子背睡下去,脖子雖然覺得很是疼痛,也極力地忍耐著,一個鐘頭之間,曾偷偷地睜開眼睛看了幾次,她總是望著這邊。

  到後來,始終沒有去理會她,她也慢慢地入睡了。惜時先還不敢陡然坐起來,怕驚醒了她,後來仔細地一看,她果然是睡著了,這才慢慢地坐起來,望了她那雪白的臉,閉了雙眼,一條彎彎的黑線,隱在很深的睫毛裡,那漆黑的頭髮,在額前臉上,兩面分披著,真個帶著三分畫意,看她微曲著身體,抬起來的那只雪藕似的手臂,更是整個透露在外面了。

  惜時看了又看,不免沉沉地隨著眼光想了下去,設若她和我的友誼很不錯,我一定可以拿了她的手臂,握上一握,據我想去,那一定也是豐若無骨的了。她剛才將我看了一個飽,我現在也要看她一個飽,她把我的影子深深地印到腦筋裡去了,自然我也要把她的影子,印到我的腦筋裡來。這樣想著,不由得自己心裡有一陣奇怪的愉快要發洩出來,臉上只管發著微笑。

  他正看得入神之際,偏是這車棚的電燈不作美,一共三隻電燈,卻滅了兩隻,只剩下那頭遠遠的一隻了。這樣一來,車上就越是昏暗,看白行素時,身子蜷縮,蓋的毯子,已有一隻毯角,拖到椅子下面來,她露出胳臂的那半邊身子,更顯出一大截來,惜時心裡老掛念著,她不會受涼嗎?可惜我不是這車上的茶房,我若是車上的茶房,一定要上的把她叫醒,設若我這時上前給她蓋上,她或者不會說我冒昧嗎?望了白行素那張椅子,伸手又將頭搔了幾下,自己躊躇著,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呆呆地望著,沉沉地想著,自己也就充分地有些倦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樣神使鬼差,竟自拿了毯子,輕輕地提著兩隻毯子角,高高地提起,向她身上蓋了下去,這一蓋之間,少不得有一陣涼風,就把白行素驚醒了。仿佛這車棚頂上的電燈,已是大放光明了,照見她臉上,深深地泛出兩道紅暈,睡眼惺忪地,向人微微一笑,連忙坐了起來,卻一伸手握著惜時的手道:「黃先生!你為什麼這樣客氣?」

  惜時被她的手握著,覺得又暖和,又綿軟,絕不是自己理想中所猜得那樣冰涼。就笑道:「原來你的手這樣地暖和,我真惦記著了不得,總怕你受了凍哩!」說時,就挨著坐下了。

  白行素眼睛向他一溜,微笑道:「我涼我的手,為什麼要你惦記哩!」

  惜時看她樣子,也是未免有情,便笑道:「密斯白,我這話,或者說得冒昧一點,你要知道,我在家鄉采菱船上,看到你的時候,我便十分的愛你了,你若是肯說一句真話,大概也不能不說愛我罷!我們彼此都很好的,我們就訂了婚,你看好不好?」

  惜時說了這話,白行素倒有點兒女子態,不覺把頭低了下去,那遠處的燈光,射在她蘋果色的嫩腮上,更是嬌豔動人。惜時握了她的手道:「密斯白!你這樣一個豪爽的人物,對於婚姻大問題,難道還有些害臊嗎?」

  白行素偏了頭一笑,微微地伸了一個懶腰,她一隻右手,平伸出來,在椅靠上,平著惜時的肩,直伸過去,惜時身子向後一靠,頭向後一垂,便枕在白行素的手臂上,白行素向著他臉上看了笑道:「你對我這只手,打了一夜的主意,現在總算你如願以償了。」

  惜時聽了這話,也不覺柔情蕩漾,只管對了她微笑。

  就在這時,忽然耳邊下一陣怪叫,有人罵道:「哪裡來的這種不要臉的青年,當著人明目張膽調戲婦女,打!打!」

  一言未了,便聽到一片「打!打!」之聲,惜時嚇了一跳,連忙身子向上一站,急要躲開。無奈身子一點氣力沒有,兩隻腳其軟如綿,哪裡站得起來,眼看喊「打」之聲,越來越緊,渾身大汗,如雨一般的淋了下來。這一場風流罪過,真要不免於難了,要知惜時究竟如何能解此圍?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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