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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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時只得將書交回了她,坐到自己椅子上來,等到自己坐下,第一個感覺指導了自己,剛才未免有點神經錯亂,接上第一個感覺,又顯著自己暴露了短處了,為什麼對人家解題目,久久說不出所以然來呢?其實這是自己極瞭解的題目,為什麼倒說不出來?自己誇說自己的數學極有把握,馬上就在數學問題上困難住了,顯然自己是個撒謊大家。這樣地一躊躇,不覺充分地不安起來,可是偷眼看白行素,倒也並不在意,於是又借著討論學校的事,慢慢地扯到數學,就將自己所學的心得,以及練習數學的秘訣,都和人家說了。 自從白行素和他開了口以來,惜時就不住地談著關於學業的事情,可是話雖多,態度是十分從容,聲音是非常地柔和,不知不覺之間,度去了大半天。 一會兒,看見同車的人,有叫茶房送蛋炒飯和炒麵的,因向茶房要了兩盤火腿炒飯,又是兩碗雞絲湯,白行素見他要的是雙份,好像要說一句什麼話,半中間又忍住了,卻只輕輕叫了一聲:「茶房!」 偏是那茶房事忙,轉身就走了,不曾聽見,不多大的一會兒工夫,茶房提著一個食盒子來了,放在惜時面前,揭開盒子蓋,便是兩盤飯,兩碗湯。惜時叫茶房拿起一份來,然後臉上裝出很鄭重的樣子,將手向白行素座位上一指道:「送到那邊去。」 於是茶房提了食盒,到她這邊來,她才笑著站起身來道:「黃先生!你怎麼客氣起來。」說著,身子向後退了一步,望著惜日寸露出一點兒笑意,兩雙雪白的手掌,翻來覆去地彼此握著。在這裡面,充分地可以知道她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的為難情形了。 惜時道:「密斯白!請你不要客氣,隨便一點罷。我就是不會客氣,我要是客氣,就不這樣冒昧了。」 他一提出了「冒昧」兩個字。白行素若是不接受,便顯得真是嫌人家「冒昧」了,只得笑著道了一聲:「謝謝。」 茶房就把飯與湯,一齊都搬到她坐的椅子上去,她似乎總帶點羞態,於是將湯飯又移靠了車窗,將背向了人,半側著身子吃喝,惜時心裡默念著:愛情是神秘的,害羞就是一點神秘意味的透露,若是交際十分的公開,就那是表示心裡不帶一點愛情之影,不過是平常的交際,就無可玩味的了。她這樣在大方之中,帶一點害臊的情形,這正合了那神秘意味的條件,或者她不至於僅僅以平常的朋友來看待我吧!這樣一想,又看了一看她的背影,覺得骨肉停勻,美而沒有病態,正是新式美女應有的態度。 眼望著人,手上拿了個長柄銅匙,一下一下,抄著蛋炒飯,只管向嘴裡送,這一盤子蛋炒飯,早是送完了。但是他依然作了挑飯之勢,嘴裡雖不曾咀嚼著,卻也不知道已經是沒有了飯。還是茶房過來,輕輕地問道:「先生!湯不要了嗎?」 惜時這才一看是拿著空盤,便點頭讓他收碗去,一面掏出錢來,悄悄地給了。那意思就是怕白女士看見,又要謙遜一番,果然給過了錢,她也就吃完了,她看到茶房手上拿了錢,也只好等他收了碗去,又向惜時道了一聲:「謝謝。」 惜時笑道:「我們以後同在北京作客,總免不了有些往來,若是像密斯白這樣客氣起來,倒反有許多拘束了。」 白行素道:「並不是我客氣,是黃先生客氣起來。」 這以下,她似乎感到無甚可說了,又對惜時一笑。兩人經了這一度酬酢之後,又感到更熟識些了。她卻不像先時要惜時問了她,她才回話,她自己也感到長途旅行的寂寞,常常也有些話來問惜時。 車子到了徐州,那個老先生已經下車了,於是這兩張椅子上,就只剩了他和她。這時,天色已是昏黑了,火車棚頂上,垂下幾個乳式的電燈玻璃罩,罩子裡的電燈,雖然也放出一些光來,然而帶著一層金黃的顏色,這是三等車中特殊的情形了。在這樣的黃昏狀態的燈光下,已是不能看書,看看同車的旅客,除了幾個人,口裡銜著煙捲,昂頭冥想而外,其餘的旅客,都是斜靠了坐椅,頭垂在肩上,充分地現出倦容來。車的那一頭,還有兩個旅客斷斷續續地談著話,然而這時車子是加足了速度,極力地向北快走,一片轟隆滴答之聲,如推山倒海一般。跟著火車,在耳邊或腳下哄鬧,人家說些什麼?這裡也聽不見,不但說話的聲音聽不見,就是一切別的聲音,讓火車的車輪和鐵軌的宣戰,也一切蓋過去了,因此惜時在極熱鬧的環境中,也沉寂起來。 看白行素時,見她抬起一隻胳膊,放在窗格上扶著她的頭,她微閉著雙目,額前一綹散發,直垂下來,掩過了她的眉尖,那種濃厚的睡態,知道她已忘了一切,惜時只管看著她,也跟著她忘了一切。她猛然一抬頭,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回頭看到惜時,用手理著她的散發,向他笑道:「什麼時候了?到了什麼地方?」 她這一問,不知是偶然地一問,也不知是特意提出來的一個問題,然而惜時也是睡著了一般,不知到了什麼地方。白行素突然一問,他真不知從何說起,就道:「大概過了徐州罷!」 白行素笑道:「過了徐州,我是知道的。」 惜時一想對了,在徐州站的時候:同座還下去了一個旅客,豈有不知之理。用手將頭上的亂髮,向後連抹了兩下,笑道:「是的,我也坐著睡了一覺,糊裡糊塗,就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了?密斯白就這樣坐著,不覺得受累嗎?」 白行素聽說,便笑了一笑,原來女人家的舉動,有許多是神秘意味的,就是睡覺,也是視為神秘的一種,平白地,卻不願當著人伸了腿睡覺。 惜時見她對於所問的話,笑而不答,料著就與旁的女子無別,是把睡覺的事,認為是神秘的,便笑道:「出門的人,哪裡顧慮得許多,也只好含糊一點了。」 白行素知他猜中了心事,卻又不肯承認,因笑道:「我並沒有什麼顧慮,只是鋪蓋行李,我全送到行李車上去了,果然睡下去,恐怕還會受了涼。」 惜時道:「我這裡預備得全有。」說著,連忙就在坐椅底下,抽出一個小鋪蓋卷來,一陣工夫,解開了繩索,打了開來。便是一條小錦綢褥子,一床白毯子。茶房車上,本都預備小條板,預備座客睡覺的,茶房看到惜時在解鋪蓋卷,以為他要睡覺了,連忙就端了一塊條板過來,預備在惜時坐椅這邊,放了下去,惜時伸著兩手,一陣亂搖道:「不是!不是!你放到對過那張椅子上去。」 白行素當了茶房的面,卻是不好意思拒絕,只得讓茶房放下,隨著,惜時就把鋪蓋捲兒一捧,雙手捧了過來,茶房道:「小姐!這鋪蓋我給你鋪上嗎?」 白行素道:「不用,你去罷!」 茶房轉身去了,白行素拿著毯子的一角,微微地抖了一抖,回轉身來,又向惜時這邊看了一看,見這邊並沒有鋪蓋,是光光的一張坐椅,就用很低的聲音,笑著對惜時道:「這真對不住,黃先生自己呢?」 惜時笑道:「我向來很能熬夜,再加上一件衣服,靠著椅子躺躺就行了,若不是為了密斯白,這鋪蓋卷放在椅子底下,我也不會拿出來的,請密斯白不要客氣,只管睡下。」 白行素手上拿了毯子的一角,斜靠了坐椅,呆下許久,忽然一笑道:「沒有這種道理。」只說了這六個字,將毯子的一角放下,卻笑著搖了一搖頭,那意思是表示深切不可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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