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惜時道:「不是我們這裡的,難道還有幾百里路以外的人,跑到我們這裡來采菱角嗎?」

  介人道:「自然不是為了采菱角,而從幾百里路外跑來,然而幾百里路跑了來之後,再來采菱角。這總也是可以的吧!告訴你吧:她是由省城裡來,到水竹莊陳家來看她姐姐的。」

  惜時道:「莫不是陳步賢的小姨子?那她應該姓白了。」

  介人點點頭,惜時道:「你怎麼認識她的呢?」

  介人道:「我也不認識,是步賢的孩子,在學校裡對同學說:他城裡的小姨來了,小姨天天到湖汊子裡采菱角給他吃。我剛才在岸上看見那采菱角的船,我想不是她,這裡還有誰?」

  惜時笑道:「步賢,是我很熟的人。……」說了這句,他接不下去了。心想問這個姑娘,與陳步賢熟不熟,有什麼關係哩?介人道:「是啊,我也沒有說你和他是生人,你若去見步賢,或者他可以介紹她和你見面的,哈哈。」

  惜時笑著,道了一聲:「胡說!」掉背回家去了。

  鄉村人家,到處都露著古風,物質上的設備,往往是和城市上相隔幾個世紀的。在城市裡的人,總是羡慕鄉村自然的風景,在鄉村裡的人,也總是羡慕城市裡物質文明。惜時回到家裡,天色已是昏黑了,走到堂屋裡,遠遠地就看到祖宗神位下香案之上,放出一點綠豆大小的火焰,照著屋子裡帶著一種淡黃色,那正是一個黃篾架子,上面擺了一隻圓瓦碟,碟子裡盛了一碟子菜子油,放了兩根燈草,這就是所謂的油燈了。

  惜時立刻想到住在城市裡,電燈是如何地光亮,而今在家裡,卻是過這樣三百年前的生活。然而還有城裡人,老遠地跑了來過這種日子,這又可想各人見解不同了。正想著,忽然有人叫道:「黑漆漆地你一個人站在這裡做什麼?快吃晚飯去。」說話的便是惜時的父親黃守義,他是終日銜著一杆旱煙袋的。惜時雖不曾看得清楚,只在這一陣辣氣沖人的煙味裡認識著,知道是他的父親了,便到廚房裡去吃飯。

  鄉下人的廚房,都是很大的,照例是柴灶的對方,放著桌子吃飯,為的是盛菜裝飯,來往方便。這一個大廚房,就是灶頭上煙囪邊,放了一盞竹架子的煤油燈,這種架子,很像城市裡的自來水塔,也像消防隊的警樓,只是一面多了一個提攜的提柄。架子上架著一個洋鐵扁壺,因為絕像無腿的甲魚,所以鄉下人就叫它洋龜,龜嘴細而且長;挺直地伸著,吐出一根燈草,那裡就是燈的發亮處了。對於這盞燈,惜時曾屢次提議要革除,只看著那洋龜燈頭上,半寸長的火焰,倒吐出四五寸長的黑煙來:是多麼有礙衛生。父親每年收著整千擔稻子,要合四五千塊錢,為什麼省著一盞玻璃罩的油燈都捨不得買。

  黃守義先是不理會,後來惜時又說:「人生要錢,無非是為的衣食住,並不是為求著堆在家裡好看,有錢不花在衣食住上,掙錢就沒有意思,本來不花錢,何必拼了命去掙呢?」

  黃守義聽了這話只說:「小孩子胡鬧,若是掙來就花掉,世上哪來幾百萬幾千萬的大財主。」

  惜時覺得一盞燈的事小,掙錢為了什麼?這個理由,必得說一說,就對人說:「有一天錢到了手裡,必得要狂花一陣。」

  倒是這句話打動了黃守義的心,就折中兩可,買了三盞玻璃罩燈,惜時的書室裡一盞,臥室裡一盞,廚房裡桌上一盞。那三盞燈雖然天黑時就點著了,可是要等惜時用得著的時候,才能大放光明,不然,就只留著紅繩粗細一絲光焰。

  這時惜時走到廚房裡來,他母親烏氏看見,連忙將桌上一盞玻璃燈的燈頭,擰得大大的。惜時皺了眉道:「這為什麼?還要等到我來才亮上煤油燈,就是先點著了,也耗不了多少油。大概賣一擔稻,足夠點兩個月吧!」

  烏氏笑道:「孩子!我們雖省儉一點,但是在你頭上,並沒有省過錢啦!況且我們省下這分家財來,也是留給你,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將來你成了家,你就知道做父母的苦扒苦省是為了什麼了。」

  惜時也不做聲,自坐到桌子邊吃飯。

  他家雖是一鄉的巨族,可是自家吃飯的人很少,只有五個人,除了黃守義夫婦和惜時,此外還有個寡嫂馮氏,一個六歲的小侄子小中秋兒。三代坐了四方,桌上一碗煮豆腐,一碗鹽菜,一碗炒老茄子,都放在桌中心。另外一碗紅辣椒煎幹魚,一碟煎雞蛋,都放在惜時面、前。小中秋兒和他母親一方,另用一個小碟子,盛了一塊雞蛋,幾塊豆腐,放在他面前。

  惜時吃著飯說:「若是火車不通,我就先到上海去,家裡我住不慣了。」

  烏氏望著馮氏道:「哦!我忘了叫陳大嫂晚上蒸臘肉了。」

  陳大嫂是他家幫工的,在灶前收拾餘火,將火鉗夾著燒著的柴段,放進瓦罐子裡去,好悶成焦炭。一聽東家奶奶說,放了火鉗,笑著站起來道:「我忙著給二先生炒南瓜子,把這蒸臘肉忘了,中午還剩有幾塊鹹雞,二先生吃嗎?」

  惜時瞪了眼道:「冷東西不衛生,我不要,你們鄉下人知道什麼。」

  黃守義將筷子頭梳了一梳短鬍子,笑道:「你不要罵她是鄉下人,我和你媽,你嫂嫂。」說著,放下筷子來,用手摸了一摸小中秋兒的頭,笑道:「他也是個鄉下人,不單是陳大嫂一個人是鄉下人啊!」

  惜時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對,便不做聲了。

  吃過了晚飯,他就沒有心思看書。想到鄉下物質不文明。又由此想到棄了城市來欣賞自然的那個女郎,介人既然說她每日都到湖汊子裡來采菱角的,一定也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可惜當時因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曾把這話問出來,若是他的話可靠,今天她一定還會來的,照著昨日的時間計算,早早到河裡去等著,大概會碰到她的。

  他這樣想著,帶了兩本書,又帶些茶葉乾糧,獨自一人到船上去。心中又想著,船彎在河這邊,她們的船走那邊去了,會看不見,彎在那邊,對於這邊,也是一樣。於是將艙裡收著的一個不常用的小錨,翻了出來,將船撐到河中間,將錨拋入水內,這樣地守著,無論船打上下左右來,都是可以看見的了,將船彎好了,拿了一本書,便躺在船頭上來看。然而今天看書,卻和往日不同,書上的字,說的是些什麼?一點也不知道。

  看了幾頁書,忍耐不下去,船上本有爐罐柴片,便到後艄去燒水泡茶喝。燒開了水,泡了茶,吃著乾糧,混了不少的時間。這河汊裡靜悄悄,只聽到兩岸的蟲聲,偶然一叫,哪裡有一點篙櫓之聲發生在水上?惜時等了個不耐煩,一摸身上,還有兩條小手絹,便伏在船邊,將手絹洗了,洗過了手絹,又把洗船的掃把,伸到水裡去蘸著水,將船的四周都洗擦遍了,然而抬頭看一看天上的太陽,依然正正當當的高照在頭上,時候還早著呢!沒有法,複又躺到船頭上去看書,因為怕太陽曬,將船的席篷扯上前來,擋住了一邊。

  工作了許久,人已是倦了,看書又看不入味,眼皮一澀,便蒙矓地睡去。這一睡,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有人叫道:「是哪個的船?停在河中心,擋住了人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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