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這一句石先生,把亦進提醒了,他叫石效梅,是一個四五等會務員,因為在南京玩票,唱得一套好梅腔梅調,人家都叫他南京梅蘭芳,也就因為他票友有名,小春拜他為師,學兩句梅調。心裡也就想著,既叫南京梅蘭芳,必定是個美男子,倒不想是這樣一個癡肥人物。他走到堂屋裡,取下帽子,露出向後一把梳的油光烏亮頭髮,透出來一陣香氣,他對著大家看了一眼,因道:「這都是鄰居嗎?」

  唐大嫂道:「小春鬧了亂子了,石先生應該知道吧?這都是我請來想法子的。」

  石效梅道:「我昨天就聽到說了,咳,你母女二人的交際手腕,我是很知道的,無論到哪裡也說得過去,怎麼偏偏遇到這麼一位魔星呢?」說時,小春也出來了,穿了一件舊淡藍竹布長衫,臉上不抹一些脂粉,無精帶采的,對他點著頭,叫了一聲老師。石效梅倒不謙讓,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向小春招招手,指著下面這椅子叫她坐下,因低聲道:「你真要提防一二,聽說他那邊,要拿一封公事來,帶了你去檢驗,名說是檢驗身體,其實是要把你關在一個地方,到了那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你有什麼法子可以逃脫他的羅網呢?他有公事,而且是你不能不去。」

  小春聽說,臉色立刻變青了,眼圈兒一紅道:「他們是強盜嗎?就這樣欺侮人!」說著,兩行眼淚,順了臉盤兒直流下來,唐大嫂道:「你看,說得好好的,哭些什麼?哭也了不了事!」說著,把衣袋裡放的一條大手絹,擲到小春懷裡,靠近石效梅站著,彎了腰低聲道:「他們出主意,叫我走,我想帶小春到上海去,躲開一下也好,只是多少時候能回來呢?我正躊躇著。」

  石效梅將手上拿了的帽子在茶几上一放,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道:「我也正是這樣的想著,你們有這個打算就更好了。事不宜遲,吃了午飯就走。我想著,今天小春再要請假不上臺,明滅上個,他們就要出花樣的,小春的意思怎麼樣?」

  小春擦著眼淚道:「我為什麼不贊成呢?我到上海去,可以另找出路,免得在這裡受人家的冤枉氣。」

  效梅笑道:「到上海去,倒是正合了你的心意,不過要造成在南京這樣一個局面,可不容易呵!」

  徐亦進站在一邊望著,先是微微的笑,然後走上前,沉著臉道:「我該說一句了,唐家媽,大家沒想到姓楊的是從上海來的嗎?」

  這句話卻引得大一家又是一呆。

  §第十三回 中圈套送女上河船 欠思量馳車入虎穴

  人在沒有經過危險的時候,糊裡糊塗的向前撞,什麼危險境遇,也不去慎重考慮,及至一次碰壁之後,那就感到任何坦途,都有波折。那上海這地方,本來是大家逃難的所在,現在徐亦進提到楊育權也是由上海來的,這就把唐大嫂的那個萬全之念,又大大的打了一個折頭。她斜靠椅子坐著,望了徐亦進只管皺著眉頭。石效梅在衣袋裡掏出一塊綠方格子綢手絹,擦著那其寬八寸的額頭,把厚嘴唇皮抿著,連連吸了兩口氣道:「這就難了,上海這地方。無論惹下什麼亂子的人,都可以去躲避,小春一個賣藝的人,何至於鬧得上海這大地方都不容!」

  亦進道:「倒不是我故意說這危險的話嚇人,我們自己總應該估計估計我們的對頭,是哪一種人。楊育權這種流氓人物,在上海這花花世界,他能夠沒有一點佈置嗎?在南京能和我們搗亂,到上海去,他們的夥伴,就不和我們為難嗎?」

  大家聽說,你望了我,我望了你,各各呆坐了一會,唐大嫂道:「管他們怎麼樣,我們決計到上海去就是了。」

  亦進不敢再插言了,自斟了一杯茶,坐在一旁喝著。大家也正感到無詞可措,忽然聽到河廳扶欄外面,有人叫道:「徐老闆,你也在這裡嗎?好極了!」

  亦進向那邊看時,不覺大吃一驚,只見陸影在扶欄下的石砌河岸上,伸出一截腦袋來,笑嘻嘻的向裡面望著,亦進答應也是覺得不便當,不答應他,電覺得是不便當。呃了一聲,只袋著點點頭。所有在場的人,都認得陸影,而且還知道他和小春的關係,都隨了亦進一笑,把臉色變了。唐大嫂臉色一紅一白,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卻連連的問道什麼人?什麼人?那陸影倒不怕全場人給他以難堪,已是整個身體,由河岸的石坡上走了來,隔著欄杆,就向唐大嫂深深的一鞠躬,接著笑道:「庸家媽,請你原諒我,我自己娜道我不應當來,不過有點要緊的事報告,報告完了,我立刻走開,你老人家可以讓我進來嗎?」

  唐大嫂見他既行過禮,又說著是有要緊的事報告,這就聯想到他或者也會知道楊育權那方面一些消息,於是掉轉臉向徐亦進道:「看他有什麼消息報告,你去和他說說。」

  陸影雖沒有得著唐大嫂的回話,料著也不會因為自己進來生氣,這就跳過欄杆來,同大家點點頭,唐大嫂斜了身體坐著,只當沒有看見池,更也沒有誰替唐家招待。亦進只得向前一步,將他衣袖牽牽,低聲道:「這邊坐罷。」說著,把他引到河廳最裡面,靠了欄幹邊隨張椅子上坐下,就近看他時,今天他穿的是藍大布長衫,頭髮上也沒有刷油,臉上更沒有塗雪花膏,是一副很樸素的樣子。知道他今天來,是帶有相當誠意的。

  便對他使了一個眼色,因道:「自然陸先生是專程前來的,有什麼要緊的話嗎?」

  陸影並不把聲音放低,只照平常的語調答道:「我有一個同學,在楊育權那裡辦事,據他說姓楊的一定要和唐小姐為難到底,就是這巷子口上,也有他們特派的偵探,三小姐移動一步,他們也監視著,這樣鬧下去,在現在的南京城裡,那結果是不准想得的!我聽了這話,曾經跑到這巷口子上張望一下,可不是,那裡很有幾個鬼頭鬼腦的人呢!我不揣冒昧,叫了一隻船,由淮清橋老遠的劃到這河廳上來;一路並沒有遇到什麼船,大概他們是不會注意到河上這條路的,我的意思,唐家媽可以和三小姐坐了這只船到淮清橋去,由那裡叫一部汽車,趕快出城,隨便找個地方,暫躲兩三星期回來。」

  唐大嫂不等他把話說完,從中插了一句道:「徐二哥,這話不用向下說了。我寧可讓姓楊的砍上兩刀,我不能隨便和那種無聊的人一路走。」

  陸影臉一紅偷眼看唐大嫂時,見她還是將背對了人,臉朝著天井,因起了一起身子,向亦進道:「徐老闆,你想我不能那樣不知進退,還敢陪了唐家媽坐船,我立刻由這裡大門出去,在附近一個朋友家裡坐一會子,坐來的船,我約好了的,是來回路程,錢也先付了。唐家媽願意走的話,可以坐了這船去。船夫會在這裡等著的。」

  唐大嫂聽他說,並不一路同行,似乎他還沒有什麼惡意,不應聲,也不反對。徐亦進沉吟著道:「陸先生這意思倒也……」

  石效梅道:「這個辦法倒也使得,唐家媽若有意這樣做的話,我願陪了你母女二人上船,萬一在路上有了什麼意外發生,我還可以助二位一臂之力。」

  劉麻子道:「當然我們也送你老人家去。」

  唐大嫂沉吟著道:「這個辦法。」

  陸影這就站起身來道:「過去的事,請唐家媽不要深究,這是我良心鼓動,到這裡來表示心跡,我也不敢說這個辦法行得通,究竟怎樣?請你老人家自己斟酌,不過要趕快拿穩主意。就是不走,也應當早早的另想別法,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對,不敢在這裡久坐,我告辭了。」說著,又向唐大嫂鞠了個躬,回頭又笑著向大家點點頭,說聲再會,轉著身竟自走了。唐大嫂將手向三毛招了兩招,又將嘴巴向前一努,三毛會意,跟著陸影的後影,走了出去,直到陸影把整截巷子都走完了,還站在大門口靜靜的望了一會,然後走進來向唐大嫂笑道:「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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