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唐大嫂道:「呵,徐二哥,你怎麼說這話!」

  徐亦進道:「大狗是我把弟兄,又同住,你看,他做出這樣對不起府上的事來,我實在有很大的嫌疑。」

  唐大嫂道:「不要說這過去的話了。就是大狗,我也不怪他。」

  亦進道:「我給你老人家打聽過了,那姓楊的恐怕還不肯隨便休手,我怕三小姐出門,會在街上遇著什麼事,約了大狗來,在路上保護著,我送你老人家回去罷。」

  唐大嫂聽他們說的話比較嚴重,並不怎樣推辭,就同了他們走。走到一截電燈比較稀少的地方,見有一個穿短衣的人,仿佛手上拿著了什麼,橫著身子搶了過去。王大狗向後一縮,讓唐大嫂向前,她前面是亦進,恰好把她夾在中間。大狗突然把聲音提高一點,叫道:「二哥,你想想罷,我王大狗是作什麼的,不會含糊人,我就是大糞坑裡一條蛇,人讓我咬了,又毒又臭,哪個要在我太歲頭上動手,我咬不了他,也濺他一身臭屎!」說著,他卷了袖子,手一拍胸脯道:「哼!哪個動動我看,我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口裡說著,已上前幾十步,見有兩個人緊靠了電燈杆子站著。亦進到了這裡,故意把步了走緩些。唐大嫂的心房,只管是撲撲亂跳,偷看了那兩個人一眼,就把頭低著。這樣緩緩的走過去四五戶人家,也沒有什麼動靜,自己也以為是沖過了這難關了,卻聽到嘖的一聲,有一條唧筒打出來的水,向身邊直射過來。究竟因為相隔路遠,那水標並沒有射到身上。大狗跳起來大喊一聲,作個要進撲的樣子,只聽得電燈下撲撲撲一陣腳步聲,那兩個人全都跑了。亦進回轉身來道:「唐家媽,你看怎麼樣?若不是我兩個人跟了來,也不知道是什麼髒水?豈不灑了你老人家一身。」

  唐大嫂道:「我真不懂?我和他們有什麼仇恨,他們要這樣和我為難?」

  大狗道:「不用說了,我們回去再商量。」

  唐大嫂一個字不響,低頭走回家去。到了家裡,把這話告訴小春,小春也有些害怕,大狗和亦進兩人,怕當晚還有事故,就在河廳裡搭了一張鋪睡著。次日一大早上,朱三毛匆匆的由外面進來,看到亦進大狗,因道:「也罷,也罷,有你二位在這裡,我為這裡擔了一晚的心。」

  唐大嫂在屋子裡先應著聲道:「又有了什麼花樣了嗎?」說著,她開了房門出來,兩手扣著長夾衫的紐絆,朱三毛站在堂屋裡前後看了一看,因道:「我聽說那姓楊的要下毒手,發帖子請三小姐吃飯。等三小姐去了,就不放回來。若是三小姐不去,恐怕他也不會善罷甘休。」

  唐大嫂聽了這話,又是心裡一陣亂跳,可是她嘴裡還說:「不去怎麼樣?只要我們一天不賣唱了,就是良家婦女。青天白日,他敢搶劫良家婦女嗎?」說著,臉上就隨了青一陣白一陣。三毛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來,抽出來一根慢慢的點著火,銜在嘴角上,兩手環抱在懷裡,斜伸了一隻腳,站在堂屋中間,翻了眼皮望著屋樑,似乎很替唐大嫂擔憂。亦進道:「若說搶人呢?南京城裡,也還不至於發生得出來;但是要說三小姐藏在家裡不出去,他們就休手了,也保不得這個人險。」

  朱三毛道:「那末我想,最好是,唐家媽帶了三小姐到上海去玩幾天,那姓楊的是個南北亂竄的東西,在南京不會久住的,等他走了,再回來罷。」

  唐大嫂靠門站著出了一會神,因道:「這個主意,雖然表示我們無能,但是既抗他不了,那只有走開。」說時,二春端著一盆艙水,送到茶几上放著,笑向亦進道:「徐老闆,請洗臉罷。那磁缸子裡的牙刷,是新的沒有用過。」

  亦進連說多謝。看看臉盆上,蓋著雪白的毛絨巾,掀開手巾,盆水中間,放了一隻瓷杯和牙刷,望了一望,回頭向大狗道:「你先洗。」

  大狗謙虛著,向後退了兩步。唐大嫂道:「二春,你為什麼也是這樣昏頭昏腦的,家裡來兩位客,你只打一盆水,拿一把牙刷來。」

  二春閃在旁邊站著,紅了臉將頭一扭,因笑道:「你看,你們怕事,打算逃到上海去,把我拋在家裡,我有什麼能耐來對付那姓楊的這班人?」

  唐大嫂道:「你怕什麼?你又沒在外頭露過面,也沒人知道你是唐二春。無緣無故,更不會和你為難了。」

  大狗沒有理會她母女的話,向亦進道:「你洗臉罷,這是二小姐敬客的意思,我不用牙刷,手指頭裹上手巾角,就是自造的牙刷。」

  二春到沒有法解釋自己只預備一份漱洗用具的意思何在,撿攏桌上幾隻茶杯,低頭走了。這裡徐王漱洗之後,隨著趙胖子劉麻子也來了,趙胖子在天井那邊就搖著頭,劉麻子拿了一方大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紅了臉道:「鹿嬤的,在南京土生土長,沒有想到有今天,剛才由正義報館門口經過,看到一大群不三不四的人,擁進去打報館,這家報館向來很公道,什麼有力量的人,也對他客氣,不想現在也挨打了。」

  唐大嫂道:「我們自己的事都沒有法子解決呢,不去管這些閒事。」

  趙胖子將肉泡眼連連映上幾下,將右手搔了褪,嘴裡吸上一口氣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打報館的這班人,也就是叫小春倒好的那班人。他們到了這裡,無所不為,捧他就有飯吃,不捧他的就要砸飯碗。」

  唐大嫂道「為什麼就一沒有人和他拼一拼呢?他們全是八臂哪吒嗎?」

  大狗笑道:「唐家媽,我又要誇句海口了!怎麼沒有人和他拼一拼呢?我就敢!他找的那些人,不是力氣不夠,就是貪生怕死之輩,落得跟丁他搖旗呐喊,討一碗不要臉的飯吃。我王大狗,不怕死,也沒有什麼顧忌,我有我的本領弄錢,不用得捧他的場,你想我為什麼不敢和他拼!」

  趙胖子把臉一偏,哼了一聲,劉麻子翻了眼,左手卷了右手的袖子,冷笑道:「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是一副什麼鬼相?」

  大狗很從容的向劉麻子點了一個頭,笑答道:「劉老闆,你不要性急,讓我慢慢的告訴你,我不用照鏡子,我知道我是一條狗命,我知道我是一副賊骨。可是那有貴命的人,有仙骨的人,儘管滿口忠肝義膽,實在是樹葉子落下來都怕打破頭。為什麼呢?他怕引起芝麻大的禍事,會壞了他的妻財子祿。人家打他兩個耳光,就讓人家打他兩個耳光,人家踢他兩腳,就讓人家踢他兩腳。為了是忍得一日之氣,免得百日之憂。我王大狗今天有飯今天吃,明天的飯在哪裡,我根本不用打算,有什麼一日之憂,百日之憂,他要找著了我,我把他拼倒了,那我是加倍的掙錢,拼不倒他,我這賊骨頭,根本不值錢,也不算回事。劉老闆,你叫我照鏡子,對的,我不照鏡子,我就沒有這大的膽子。」

  亦進皺了眉道:「你閉了你那臭嘴罷。唐家媽家裡,正是有事的時候,哪個有工夫,聽你這些閒話。」

  大狗道:「也並不是閒話,唐家媽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願賣命。」

  唐大嫂對劉麻子趙胖子朱三毛各各看了一眼,然後回轉臉來向亦進微笑道:「不要嫌他多嘴,自從有了事情以來,請了許多人設法子,還沒有聽到過這樣痛快的話!這年月平常會要嘴勁的倒不算為奇,事到臨頭,還能耍嘴勁的,這才是本領。」

  劉趙朱聽了這話,仿佛是挨了一個嘴巴子,正透著有點不好意思,在天井裡卻有人叫了一聲:「小春在家嗎?」

  亦進看時,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身穿元青綢夾袍,圓胖的臉兒,間雜了一些酒刺,厚厚的嘴唇皮子,向外撅著,把嘴巴周圍的胡樁子,修刮得精光。那麼一個中等胖子,總穿有八寸的腰身,下面卻穿了長腳淡青湖縐褲子,花絲襪,配一雙窄小的青緞子淺口鞋,透著倒有點女性美。這倒看不出來,是哪一路角色?唐大嫂忽然喲了一聲,起身道:「石先生來了,怎麼有空得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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