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她道:「這不是一件怪事嗎?這混賬東西,我看了他就七竅生火,他居然敢到我家裡來獻殷勤。」說著,站起來將手連連拍了兩下。石效梅道:「這個時候,不是鬧閒氣算舊帳的時候,也許是他的良心衝動,覺得要在這危難之時,也來出一點力量,才對得住唐家媽。要不,他把船帶來之後,就不這樣的匆匆要走開了。」

  唐大嫂點了一根紙煙抽著,默然的沉思了一會,因道:「我思,坐了船走,縱然沒有什麼好處,也沒有什麼壞處。那末,請石先生劉老闆送我娘兒兩個一趟。各位請坐,我去收拾一點簡單的行李。」說著,她進房去了。大家在河廳裡參議了一會,覺得讓小春由河道走去,這是一著冷棋,楊育權決所不料的,果然他在巷口上布有防哨的話,這樣走是最好了。不到半小時,唐大嫂已經收拾兩隻小提箱,和小春一人提了一隻走出來,二春隨在後面,只管撅了嘴。唐大嫂道:「我們都走了,家裡一盤散沙,那怎麼辦呢?你先把家裡東西檢點,過了兩天,你也到蘇州去找我們就是了。」

  石效梅道:「怎麼又變了主張到蘇州去呢?」

  唐大嫂道:「你們不是說上海也去不得嗎?我們既然拼不過人家,那也沒有別的話說,只有變著喪家之狗,人家向西打,我們向東跑,遠遠的躲開人家的靴尖了事。花錢受氣那倒是我們的本等。」

  石效梅道:「到蘇州去也好,這是姓楊的所不注意的地方!」

  二春道:「蘇州是人家所不注意的地方,我們躺在家裡不出去,可是人家所注意的地方了。」說著,又把嘴巴鼓了起來。唐大嫂道:「這有什麼鼓起嘴巴的?除了家裡有王媽陪著你之外,車夫可以跑路買東西,其餘什麼外事來了,有汪老太可以和你作主。就是趙老闆徐老闆,你要有什麼事,派個人去找他,他能不來嗎。」

  她口裡說到哪個,就向哪個看上一眼,望到徐亦進臉上時,他真感到有些兒受寵若驚,立刻微彎了腰向唐大嫂道:「只要有這裡二小姐一句話,就派我作府上的看家狗,整日在大門外坐著,我也沒有什麼話敢推辭。」

  他那意思誠懇的表現,讓他把全臉的笑容一齊,收起。說到看家狗那句話,正好有二春養的一隻小哈吧兒,在他腳下轉動,他就向那只狗一指,把身子歪斜著,作個臥倒的樣子。石效梅看到,不覺捏了手上的大格子花手絹,將嘴掩起來一笑。他這樣一做作,引得全場的人跟著一笑。連唐大嫂禁不住也扭了頭笑道:「言重!言重!」

  二春先是撲嗤一聲笑起來,隨後趕快轉身軀兩手扶了一張茶几邊沿,嘻嘻的笑著。這麼一來,把全場人那分緊張情形,都鬆懈下來。亦進紅了臉站著,很久說不出什麼話來,還是唐大嫂道:「大家不要笑,徐老闆倒實實在在是一番好意,這船也不能多等了,我們走罷。各位,所有我力量不能達到的事,都請各位幫忙,我是餘情後感。」說著,開了河廳的後門,引了小春出去。小春這時穿了一件藍竹布長衫,不施脂粉,僅僅把頭髮梳光了,提了一隻小提箱子,隨在母親後面走著。腳下穿一雙半高底白漆皮條編花皮鞋,漏著肉色絲襪,前一隻腳量著後一隻腳走,似乎帶些病態。唯其如此,洗盡了鉛華,更顯著處女美。而大家望了她走去,也覺得楊育權食指大動,不為無故,如今走了也好。因之大家只是望著,目送她們下船。只有王大狗隨在石效梅劉麻子之後,層層的下了河廳外秦淮河岸的石級,直走到水邊上來。唐大嫂在船上一回頭道:「大狗,你到哪裡去?」

  大狗躊躇著道:「剛才大家說話,沒有我說話的地位,現在……說著,他牽牽短藍布夾襖的下擺,又抬起手來,摸了兩摸頭髮。」

  唐大嫂道:「你有什麼意思?你只管說,你為我們跑路費精神,都是好意,我還能見怪你嗎?」

  大狗道:「那我就直說了!這個姓陸的,你老人家是知道的,當著三小姐在這裡,我看他腦子裡頭,不會出什麼好主意?你老人家一路上可要小心!我本來願跟著你老人家去,可是有這兩位在船上,我跟著也不象。」

  唐大嫂聽他的話,倒也有點動心,有什麼話還沒說出來呢。小春就沉著臉道:「憑你這樣說,一個人作錯了一件事,那就件件事壞到底?你現在也算是個好人了,你就不想想你以前作的事嗎?開船開船,舶上再不要人上來了。」說著,她將手連連的敲了幾下船板。王大狗微笑著沒有作聲,站著不敢動。自然,船也就開了,大狗回到河廳上來,亦進埋怨著道:「有道是疏不間親,你是什麼資格,偏要在三小姐面前說陸影的壞話。」

  那汪老太裡端了一隻水煙袋,坐在天井那方,前進房子右壁門下坐著,因笑道:「徐老闆這句話,說的倒也不妥當。唐嫂子要在這裡聽到,恐怕見怪要更厲害呢?你不要看秦淮河邊上的人,吃的都是那一行飯,可是講起規矩來,比平常人家還要規矩得多呢!」說時,二春正由廚房裡提了一壺熱茶來敬未走的客,汪老太將手上的紙煤,指著二春道:「你看她,哪一樣不比人家大小姐來得好,我就勸她娘,秦淮河夫子廟一帶,是一口染缸,不為著吃飯穿衣,女孩子們就讓她清清白白的,遠走他方,何必住在這染缸邊!」

  二春把茶壺放在桌上了,回轉頭來笑道:「你看汪老太說得這樣容易,遠走他方,我們向哪裡走呢?我就是這個家,也沒有第二處。」

  汪老太笑道:「怎麼沒有第二處呢?你快一點到外面去交際交際,找個男朋友,先戀愛再……」

  二春望了她道:「這麼大年紀的人,和我們小孩子說笑話。」說著,又跑上廚房去了。汪老太吸著煙道:「這有什麼難為情的?現在的姑娘,哪一個不是正正當當的到外面去找丈夫。小春就比她臉老得多,開口戀愛,自由,閉口戀愛,神聖。」

  二春兩手又捧了一盤子蟹殼燒餅,放到桌子上,一面走著,一面笑道:「好了不用說了,請你老人家吃燒餅罷。」

  王媽也端了一大盤包子,到堂屋裡來,笑道:「我們二小姐的心事,只有我知道。」

  二春回轉頭來喝了一聲道:「看你這不發人品的樣子,還要說笑話。」

  王媽原是跟了她後面走的,到了桌子邊,卻搶上前一步,搶到二春的左手,把一隻大盤子送到桌上,二春頭向右邊,恰好參商不相見。徐亦進慢慢的走向前,正好與王媽站著的地方不遠,二春這一喝,就喝在亦進身上。亦進本來就透著有點難為情,二春這麼一喝,更讓他兩臉腮紅著,直暈到頸脖子後面去。在場的人,哈哈一聲,哄堂大笑,把二春臊得喲了一聲,扭轉身子就跑回房子去了。亦進想著:大家只管難為情,決不是辦法。就直立著,正了顏色道:「我算不了什麼,誤會的事,誰也是有的。大家笑著,讓人家二小姐難為情,現在人家是什麼心情。」

  提到這裡,大家自是不好意思跟著嘲笑,就圍了桌子喝茶吃點心。剛把點心吃完,只見劉麻子額頭上的汗珠子,像雨點般向臉上淋下,那每顆麻子漲得通紅,更是不用說,站在天井那邊,他兩手捏了拳頭捶鼓似的亂晃,兩隻腳連連的頓著,抖著嘴唇皮子道:「這……這……這是怎麼好?這……這……這實在……是想……不到的事?」

  趙胖子向來沒有看到劉麻子這樣著急過,手上正抓了一個包子向嘴裡塞著,這就站起身來,口裡呵嚕呵嚕著問他,只把兩隻肉泡眼亂映,劉麻子道:「唉!你看我們這些個人,會上了姓陸的這拆白黨一個大當!」

  亦進也迎著問道:「究竟是什麼事?請劉老闆快說。」

  劉麻子走到河廳來道:「你看我們哪裡是逃難,我們是送羊入虎口。到了淮清橋,船一攏岸,就有幾個不尷不尬的人在馬路上站著。我覺得苗頭不好,可也想不到會出什麼亂子。到了那裡,決沒有退後之理,硬著頭皮子只好向前走。」

  二春已是由房裡跑出來,搶著問道:「怎麼樣?怎麼樣?我娘呢?我妹子呢?」

  劉麻子道:「聽我說,我和石先生兩個人在前,唐家媽和三小姐在後,走到了馬路上,這就有幾個人擁上前來,不問好歹,三個人圍著庸家媽。三個人圍著三小姐,帶推帶拉,把她們擁上路邊一部汽車上去。同時,兩個人站到我面前,兩個人站到石先生面前;站在我面前的一個大個子,就把傢伙在衣襟底下伸出來了,他輕輕的對我說,少多事。」

  二春道:「我娘就讓他們攤上汽車去,叫也不叭一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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