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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李牛兒道:「大概是梁胖子的印子餞吧?不過這個人的錢,不借倒也罷了。」

  劉家婆道:「你以為梁胖子是這座城裡的財神爺,除了這個姓梁的,就找不到第二個有錢的人?」

  李牛兒道。「不是那話。你看我們穿在身上、吃在肚裡,有什麼人肯借錢給我們?只有梁胖子這種人,看得我們透,抓得我們住,他可以放心借錢給我們。」

  他們兩人在這裡說話,楊大嫂都是低頭在一邊坐著,並沒有答言。劉家婆向李牛兒招了兩招手道。「你到我這裡來談談。」

  李牛兒雖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但是看她那情形,當然是為了楊大個子,便跟著她去了。約莫有半小時的工夫,李牛兒複走到楊大嫂子這邊來,他先搬條凳子,攔門坐了,然後向她從容地道:「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我們這班人,無非是魚幫水,水幫魚,既是楊大哥已在區裡押住了,官司算輸了,我們就由輸的這一招上去著手,好在輸到底也不過是拿出二三十塊錢出來的事。楊大哥那班朋友,我都認得的,我去找找他們,一個人湊個三五塊錢,這事也就過去了。」

  楊大嫂子搖搖頭道:「這個年月,好心不得好報。上次就為了大個子他們和童老五幫忙湊錢,幾乎弄出了大亂子。牛兒哥,你這好意,我們是心領了,不過我勸你倒是不管的好。」

  李牛兒笑道:「這和童老五那回事情形不同。你不要著急,我明天一早來回你的信。」說著,他也不再徵求楊大嫂是否同意,竟自去,找他的目的去了。

  天色還不十分晚,太陽偏在街西屋脊上,一個小小的院落,架著橫七豎八的竹竿子,胡亂晾著衣服。院子上面,一排有五間西式平房。有兩家人家的門口,居然還放了幾盆花草。論起何德厚有錢,這點款式算不得什麼。不過他周身上下,沒有一根雅骨,倒也不相信他會住這比較像樣的房子。有了這個觀念,他站在院子外面,躊躇了不肯前進。這就看到秀姐娘穿了一身嶄新的衣服,走向竹竿邊來,便故意咳嗽一聲先來驚動她。秀姐娘回轉頭來望了他,他陪了笑道:「何姑媽,認得我嗎?我叫李牛兒,在三義和酒館裡跑堂。」

  何氏點點頭笑道:「無非是家門口這些人,讜起來我總會認得的。請進來坐。」

  李牛兒走近一步,低聲問道:「何老闆在家嗎?」

  何氏道:「他哪裡會在家?這不又是晚酒的時候了嗎?」

  李牛兒笑道:「你老人家大概還認得我。」

  何氏笑道:「不認得也沒有什麼要緊。我這麼大年紀,還怕什麼人會騙了我。」

  李牛兒道:「不是那話,我有點事情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你若是不認得我,那就太冒昧了。」

  何氏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點點頭道:「我怎麼不認得你?你家大嫂子很大的肚子,在水塘邊洗衣服,還問過我安胎的方子呢。」

  李牛兒笑道:「這就對極了。不瞞你老人家說,她今天上午生了,是一個很結實的男孩子。」

  何氏笑道:「恭喜,恭喜!這個時候,你怎麼還有工夫到我這裡來呢?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說著,向李牛兒招了兩招手,自己便在前面引路。李牛兒隨著她進了屋子,見這裡也經何德厚八不像地佈置了一番。上首四方桌子靠了壁,牆上用大紅紙寫了何氏歷代祖先之神位。左邊一張小方桌,上面放了碗碟瓶罐。壁上也掛了一張紙煙公司的廣告美女畫。右邊兩把木椅,夾住了一張茶几。而且靠門還設了一把藤睡椅,大概是預備何老闆喝醉了回來享受的。

  何氏讓李牛兒在椅子上坐下,紙煙茶壺,陸續地拿了來。只看她手這樣便當,透著是個有錢的樣子了。何氏拿一盒火柴送到茶几上,趁著走靠近的機會,低聲向他問道:「你是不是為了大嫂過月子,拳邊缺少幾個零用錢?」

  李牛兒紅了臉笑道:「你老人家,倒猜得正著。不過我和你老人家很少來往,我自己要錢用的話,倒不會向你老人家開口。說起來,這個人你老人家很熟,一定可以幫助幫助他的。」

  於是把楊大個子惹出了麻煩的事,說了一遍。何氏道:「那我們是很熟的人,二三十塊錢的事,我也拿得出來,你就帶去吧。」說著,她轉身進屋子去,便取出了一卷鈔票,走近李牛兒身邊,悄悄向他手上遞著。李牛兒站起來,向後退了兩步,兩手同搖著,笑道:「話我是說了,錢我就不願經手。這款子或者由劉家婆來拿,或者你老人家送了去。」

  何氏道:「你何必這樣多心?我並沒有打一點折扣,就把款子拿出來了。」

  李牛兒笑道:「窮人也不能不自謹慎一點。你老人家阿彌陀佛的人,還有什麼話說?不過對於何老闆這種人,就不能不放在心頭上。」

  何氏見他只管退後,不肯伸手來接錢,便道:「那也好,楊大個子夫妻遭了這回事,我也要去看看他。不過怕他們明明白白地不肯借我的錢,我還是交到劉家婆手上吧。」

  李牛兒笑著拱拱手道:「那就由你老人家的便,我把話傳達到了,那就完了。」說著,又把何氏敬的那支未曾吸的紙煙,依然放在紙盒子裡去,點個頭,又拱了兩拱手,方走出門去。不想他那裡出大門,恰好是何德厚進大門,兩個人頂頭遇著,毫無退閃的餘地,只得站住了兩腳,向他點著頭道:「何老闆好久不見,現在發了財,成了忙人了。」

  何德厚早有八九分醉意,邁著螃蟹步伐向屋子裡走了來,斜了眼睛,向他周身望著,沉吟了道:「你是……」

  李牛兒道:「我是三義和跑堂的。」

  何德厚將手一摸唇上鬍子道:「怪道好面熟,你怎麼會找到了我這裡?找我這裡來,必有所為吧?」

  李牛兒要說有所為,這次來的意思,就全功盡棄。要說無所為,那又完全不像。因笑道:「雖然是何老闆發了財,我們也不敢打攪你。我們看看何姑媽。」

  何德厚噴出一日酒氣,張嘴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齒。笑道:「本來大家就叫她姑媽,於今做了次長的丈母娘,大家更要叫她姑媽了。你倒格外客氣些,把她娘家的姓,一路提出來,這大概還是看看我何老闆三分面子吧?」說著,打了一個哈哈。李牛兒一面向外走著,一面笑道:「何老闆現在發了財,倒不大照顧我們了,今天晚上,到我們小店裡去喝兩盅吧。」

  他說這話之後,腳步是格外加快,最後一句話,已是在很遠的地方說著。何德厚站在門口呆望了很久,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道:「這小子是來幹什麼的?我倒要調查調查。」

  在他這種打算之下,正好找到他最近不高興的一個人,楊大個子頭上去,這劉家婆急公好義之舉,少不得又是一番風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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