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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楊大個子突然站了起來道:「不要急,我和你兩個人找了媽媽回來就:是。」說著把孩子牽出門來,將門倒鎖了,便引了孩子到劉家婆家裡,說是要去找楊大嫂子回來。

  劉家婆道:「她那個熱心腸的人,既和人家接生,不把孩子收拾好了,她是不會回來的,你白白地去打攪她幹什麼?」

  楊大個子也沒有怎樣答覆,徑直地就向前走。到了大街上,便直向本區的區署裡去投案。那門口守衛的警察,見他滿面通紅,呼吸吁吁地走了來,便攔著他道:「這是公安局,你這樣匆匆忙忙地跑了來,要在這裡撿米票子嗎?」

  楊大個子站著定了一定神,因道:「是的,我是來投案的。」

  因把事情經過,略微說了一說。衛警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因微笑道:「你們家裡一人犯事,預備多少人吃官司?」

  楊大個子望了他,說不出所以然來。衛警道:「這件事,方才有個女人來投案了,怎麼又會有個事主?」

  楊大個子道:「大概那是我女人,我是家主,欠下人家房租,當然與她無干。請你讓我去見區長。」

  衛警將他引見了傳達,由傳達將他向裡帶。楊大個子到這區裡來投案的時候,本來心裡坦然,及至聽說有個女人先來投案,倒不覺心裡深深受到感動,覺得楊大嫂這分好漢作事好漢當的氣魄,比自己還來得痛快。便也挺起了腰杆子,隨著帶案的警士向訊問室裡走了去。向門裡看來第一個印象,便覺和他自己的揣度是吻合了,區長坐在公事案裡,正在訊問案情。旁邊橫坐著一個書記在記錄。兩個警士掛了手槍站立著,正是相當的具著威嚴,口自己女人向上站定,正在敘述她的話。警士讓楊大個子站在門外,先進去回明瞭,然後引他進去。楊大嫂回頭看到了他,先咦上一聲。楊大個子鞠躬站定了。

  上面坐的區長,問過了他的姓名職業,手摸了嘴唇上的短須,微笑道:「你是好漢,你女人犯了事,你搶著來投案?」

  楊大個子道:「區長,哪個不怕吃官司?無奈我良心上一想,該下房租,是我自己無用,沒有賺下錢來,自己的事,這與我女人無干。第二是我家裡兩個孩子,哭著要他們的娘,我來換她回去。」

  楊大嫂子掃了丈夫一眼,向公案迎近半步道:「區長,你不能信他的話,這件案子,欠房租是小題目,得罪了那收帳的陶先生是大題目。得罪陶先生是我的事,我怎好讓他來替我吃官司呢?」

  楊大個子望了她哭喪了臉道:「兩個孩子在家裡哭得厲害。你難道不管?」

  楊大嫂子一掉頭道:「你關在這裡,我們一家大小幾口,天天的進項,到哪裡去找?」

  區長微笑道:「你兩個人不許爭吵,這不是家裡,可以讓你胡鬧。聽你們這說話口氣,認定官司是輸了,人一定也是要受處分,所以料定了一投案就回不去了。」

  楊大個子道:「欠下人家的房租,我們是知道的。要完結了官司,先就要拿出錢來,可是我這急忙之間,就拿不出錢來。一個窮人和有錢有勢的人打官司,那還有打贏的希望嗎?」

  區長聽了這話,不由得把臉色沉下來,因道:「你這話是說官家衛護有錢的人嗎?照你這樣說,最好是人家蓋好了房子,你們搬進去白住。你是賣菜的,你的菜肯白送給人吃嗎?好了,你是好漢,欠下房租,拼了吃官司,也不肯給錢。我憑公處斷,也不難為你,你暫在這裡住下幾天。放你女人回去,她什麼時候還清了房租,我什麼時候放你回去。至於你女人開口罵人,當然是一種公然侮辱,原告不追究,我也不問。這樣,你不能說是我偏袒有錢人吧?」說著,將手揮了警士道:「把楊大個子帶下去。」

  楊大嫂向區長問道:「老爺,這就是你說的公平處斷嗎?」

  區長拍了桌子道:「你分明是一個刁婦,我不念你家裡有兩個小孩,我也把你關了起來。」說著,他將桌子連拍了幾下,轉身就走了。楊大嫂怔怔的站了,只管望了區長的後影。楊大個子已被帶出了門,回轉頭來道:「呔!你回去吧。難道你還能比得贏區長!」

  護堂警察,也輕輕推了她道:「你回去吧。回去早點想主意把房租繳清了,那比在這裡發呆強得多。」

  楊大嫂隨著出來,倒揮了幾點淚。遠遠望到楊大個子被兩個巡警,押進另一院子裡去了。在他進院子門的時候,回頭對楊大嫂看了一看。楊大嫂待要抬起手來向他招上兩招時,他已轉進那院門以內,不見影了。

  楊大嫂覺得在這裡發脾氣的話,除了自己要格外吃虧,丈夫也格外要跟下去受累,這是太吃虧的事,有些犯不上,只好低下頭,慢慢走將回去。到了家裡,大毛二毛兩個孩子,自是加倍的歡喜,一擁向前,將她抱著,有的抱了大腿,有的牽了衣襟。大毛道:「你這久不回來,爸爸都去接你去了。」

  楊大嫂聽了這話,心裡突然酸痛一陣,兩行眼淚,在臉腮上直流下來。劉家婆聽到小孩子叫喚,提著鑰匙過來。一面代她開門,一面向她問道:「你回來了就好,我們慢慢應當有個商量。大個子把鑰匙塞在大毛衣袋裡,也沒交代什麼話,他就這樣走了。我又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帶了這兩個孩子,一步也不敢走開。」

  楊大嫂垂淚道:「他預備去坐拘留,他還有什麼言語可交代的呢?」

  劉家婆道:「那是什麼話?」

  楊大嫂因把在區裡被審的經過,略說了一說。在屋角裡拖著一隻矮凳子坐了,掀起一片衣襟,擦著眼淚。劉家婆坐在她家門檻上,倒是向她呆看了一會。楊大嫂道:「我從來不曉得什麼三把鼻涕,兩把眼淚地哭些什麼。這回看到大個子這點情義,倒是打動了我的心。我後悔不該嘴快舌快,和他惹出了麻煩。」

  劉家婆道:「你若是聽我的話,這事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包管大個子明後天就可以出來。」

  楊大嫂道:「只要能把他放出來,我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嗎?」

  劉家婆臉上的皺紋,隨了她的笑意,在全面部都有些閃動,頭也微微地搖擺著。她道:「你夫妻兩人的脾氣,我是知道一點的,就是輸理不輸氣,輸氣不輸嘴。依著我的意思,就可以到秀姐娘那裡去移動二三十塊錢,我不是和你說了,遇著她,她對老朋友老鄰居都很好嗎?但是你們要爭那個面子,不在何德厚面前輸氣,這讓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楊大嫂道:「我根本和秀姐娘沒有什麼仇恨,也不要在她面前爭什麼面子。無奈……」

  劉家婆搖著手道:「還沒有說完,你這無奈的話又出來了。」

  楊大嫂道:「你老人家既然知道我的脾氣,我也就用不著瞞你,有道是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看大個子那一班把兄弟,都把何德厚那醉鬼恨得咬牙切齒,我是和她去借錢,那成了什麼人呢?為了自己,那不把所有的朋友都得罪了嗎?」

  劉家婆道:「你要這樣子說,我也沒有辦法,不過……」

  正說到這句,聽到外面有人叫了一聲「楊大哥」。楊大嫂道:「哪一位?他不在家呢。」

  隨了這話,正是李牛兒,喘著氣走了進來。他看到楊大嫂,他先咦了一聲,接著笑道:「大嫂子回來了。我聽到說,你區裡投案去了,我跑來和楊大哥報個信。」

  他一面說著,一面打量她的態度,見她眼圈兒紅紅的,滿臉都是憂愁的樣子,便道:「大嫂子,這件事,你不用為難。我們這賣力量吃飯的人,在家孝父母,出外交朋友,大家要魚幫水,水幫魚,這二三十塊錢,哪裡就真會難倒人?」

  劉家婆道:「你還說不難倒人,楊大哥都在區裡押起來了。該下房錢,反正也不是造反的大罪。可是楊大嫂子娘兒三個每天的開銷,到哪裡去找?有個地方可以去借錢,她夫妻兩個,為了你們的什麼義氣,又不肯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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