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丹鳳街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姓陶的和警察聽了這話,都挫下去一口氣。楊大嫂道:「你三位不必為難。只要你說明白了,是在哪裡打官司,我一定把孩子接下了,自己投案。若隔三天不到案,我可以具個結,加倍受罰。」

  警察道:「你准能來?」

  楊大嫂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了日子不投案,你們可以到我家裡來找我。」

  姓陶的那小子,還在猶豫,楊大嫂扯著李牛兒道:「走!你府上在哪裡?我們這就去。刀擱在我頸脖子上,我也要把這件事辦了。」說著,一陣風似的,她就走開了。兩個警察不曾去追,姓陶的電不便單獨地趕了去。他只好向劉家婆叮囑兩句道:「你在這裡,大小是個見證,她接了生回來,是要去投案的。哦!是的,我還沒有說是在哪裡打官司,她就跑了。你轉告訴她,她到本區去投案就是。到了區裡,自然有人引她去打官司。」

  劉家婆笑道:「好的,我可以說到。不、過你先生真的和她一般見識嗎?還不是說了就了。」

  陶先生道:「說了就了?哼!」

  他最後交代完了這句話,才把身轉去。劉家婆站在門外院子裡,倒是呆了很久。最後她拿巴掌,對天望著,連念了兩三聲阿彌陀佛。到了下午兩點多鐘,楊大個子挑了空夾籃回來了。見大門鎖著,便到劉家婆家裡來討鑰匙。聽到她把過去的話說了,便皺了眉道:「我這個女人真不肯替我省事。給不了房錢,給人家幾句好話,也沒有關係。她不要以為這是一件風流官司,你是女人,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照樣他關你周年半載。」

  劉家婆道:「既是那樣說,你就想法子,把欠的房租給了吧。」

  楊大個子開著房門,坐在門口一條矮凳子上,兩手按了膝蓋,只管昂了頭向天空上望著。遠遠地聽到孩子們叫著爸爸,正是大毛二毛下學回來了。手裡提了書包,上下晃蕩著。

  到了門口,大毛第一句問著:「媽媽回來了沒有?警察不捉她去打官司吧?」

  她是個九歲的小女孩子,穿了件半新舊的草綠色童子軍服,漆黑的童發,像頂烏緞帽子,罩在頭上。楊大個子就常常笑說著:「破窯裡出好碗,沒想到我們挑菜的人家,生下這麼伶俐小姑娘。」

  那二毛是個七歲小男孩,光了大圓腦袋,穿著藍布短夾襖褲,短褲子外,光了兩條黑大腿,打了赤腳,穿著一雙破布鞋。臉上鼻子邊下,兩塊齷濁,像個小花臉。這樣越發現著大毛團團的粉臉子,透著兩個漆黑的眼珠。楊大個子左手接了她的書包,右手握了她的小手笑道:「你怎麼知道警察要拘她去打官司?」

  大毛道:「這巷子裡高年級的同學對我說的。中午我回來吃飯,還是劉家外婆炒給我吃的呢。她說不是到李家去接生,那早就跟著去了。爸爸,你不要讓媽媽去打官司吧!去了,他們會把媽媽關起來的。我們沒有了媽媽怎麼辦呢?」

  楊大個子道:「不打官司怎麼辦呢?欠了人家的房錢呀。」

  大毛聽了這話,跑到屋子裡去了,不多一會,兩手捧著一個泥撲滿出來,交給楊大個子道:「爸爸,這裡面的錢,媽媽原說拿來和我做一件新衣服穿的。現在我不穿衣服了,你拿去給房錢。」

  那二毛在短襖子口袋裡,掏出兩個小銅板來,將手托著,因道:「我也出兩個銅板,我不要媽媽去打官司。」

  楊大個子接著那個泥撲滿在手上,笑又不是,說又不是,只管發怔。等著二毛把兩個銅板拿出來以後,只覺有一股子酸楚滋味,由心裡直透頂門心,兩行眼淚,由臉腮上直掛下來。突然站起來,舉著拳頭道:「我滿街告幫,也要把房租弄出來,不能讓她去打官司。」說到這裡,正好劉家婆獨在門口,因向裡面望著,點了兩點頭道:「你這話是對的,我們欠了人家房租,怎麼樣也虧在我們這邊。你弄幾個錢還了這筆帳也好。若是你沒有路子移挪款項,我倒有條路子指示給你。」

  楊大個子聽了這話,自是十分歡喜,或者這也就是說天無絕人之路了。

  §第十七章 好漢做事好漢當

  有劉家婆指示了楊大個子一條路,可以借錢。借錢雖不是個為人謀生存之道,然而窮到無路可通的人,聽說有錢可借,那就是枯草沾了甘霖,這非有那窮的經驗者是理解不出來的。他坐著直跳了起來道:「哪裡有錢借?只要不是打印子錢,每月出三分利我都願意借,強似當當。」

  劉家婆道:「我說的這個人一定肯借你錢用,而且也不會要你的利錢。」

  楊大個子抬起手來,按著頭髮,便道:「照說,現在不會有那種好人,你說是誰吧?」

  劉家婆走進屋子來,在挨門的小椅子上坐了,因道:「那還有什麼人呢?就是秀姐的娘。」

  楊大個子聽了這話,臉色一變,一擺頭道:「哦!就是她?哼!這不足笑話?」

  劉家婆一笑道:「小夥子!怎麼樣?這是笑話嗎?其實這位老人家是個頂忠厚的人。昨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她把我拉到路邊上說了好久的話。她說,為了秀姐出嫁,得罪了街坊朋友了。大家雖然也都是好意埋怨我,可是他們哪裡知道我娘兒兩個一肚子苦水呢。現在弄得無臉見人,何德厚又整日不在家,可憐只有自己影子作伴,本待來看看自己的熟人,又怕人家不睬她。我倒讓她把心說軟了,就陪了她一路回家,在她家裡很坐了一會子。她不說百十塊錢的小事,手上倒也方便,假使有什麼人邀會,她願意認一個。你若願意借她二三十塊錢了掉這件官司,我願意和你跑一趟。你平心想想,過去這多年認識,她是壞人媽?」

  楊大個子聽到劉家婆說到秀姐娘的話,早是板了臉子,偏了頭不耐煩聽著,及至劉家婆慢慢的說下去,慢慢的也就臉色和平起來。劉家婆對他周身上下打量一下,因問道:「你不要看那個收房租陶先生是把話嚇你的。假如你把他送上老虎背,他走不下去了,他為什麼不和你拼一拼?」

  楊大個子在衣袋裡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個紙煙盒子來,兩個指頭伸到裡面去摳出一支彎了腰的紙煙銜到嘴角裡。同時在紙煙盒子裡,又摳出兩根火柴來,在牆壁上劃著起了火點上煙。其餘一根火柴,夾在小拇指縫裡不曾用的,這時依然把來放在紙煙盒子裡。劉家婆牽牽衣襟,微笑了向他望著。楊大個子把紙煙盒子向袋裡揣了,後又掏了出來笑道:「你看我忘了敬你老人家一支煙。」

  劉家婆笑著搖搖手道:「我倒不要吸煙。我笑你算盤打得很精,多一根洋火,還收了起來。可是我看你日子過得又很苦,香煙揣在身上,都成了紙團了。」

  楊大個子笑道:「平常不大吸煙,有了心事的時候,那就吸得厲害,一天也可以吸兩三盒。」

  劉家婆笑道:「現在你手裡拿出紙煙來吸,又是有了心事了。」

  楊大個子道:「我怎麼不會有心事呢?連這兩個孩子也怕他娘吃官司。」

  劉家婆道:「那末還是依了我的話,讓我到秀姐娘那裡去和你移動幾十塊錢吧?」

  楊大個子坐在矮凳子上,兩手環抱在胸前,背靠了牆。口角上銜的紙煙,一縷縷的緩緩出著青煙。顯然煙在嘴唇裡,他未曾吸上一下。對於劉家婆的話,他也未曾答覆。劉家婆道:「就是這樣說吧。」

  楊大個子道:「不用!二三十塊錢的事,我總還可以想一點法子,真是想不到法子了回頭再說。我們和秀姐娘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就是何德厚這個人,大家都不願意和他來往。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運動人來捉我們。這個時候我問他去想法子,一來失了朋友的義氣,二來何德厚又要去說得嘴響,他說我們這班窮鬼沒有了法子,還是要找他。」

  劉家婆對他臉上望望,淡笑一聲道:「你嘴算是硬的。不過你老早要能爭這口氣,少喝兩回酒,少打兩回牌,也就多少攢下兩個錢,不至於給不出房租錢了。你家楊大嫂子真要去吃官司,那還不為了你不成器的原故。」

  她嘴裡這樣嘰咕了一陣,站起身也就走開了。楊大個子靜靜的想了一陣,覺得劉家婆的話,也是事實,只好是自己燒火做飯管帶著兩個孩子。緩緩挨著到了半下午,他感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苦滋味。而這兩個孩子,又不斷地問著,媽媽怎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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