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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十五章 不願做奴才的人

  俗言道:窮人乍富,如同受罪。怎麼有了錢,倒如同受罪呢?蓋因平時所見所聞,什麼都想要,什麼都要不到。現在有了錢,什麼都要得到了,可是他也只有兩耳兩眼一張嘴,他並不見得可以比別人多享受一點。樣樣可求得,擺著滿眼能拿的東西,卻不知道拿哪一項是好,鬧得神魂顛倒,就等於受罪了。

  何德厚便是這麼一個人,身上揣了幾十塊餞,整日在街上跑,有時經過估衣店,想進去買一件衣服穿,又怕猛可地穿得漂亮起來,會引起人家笑話。有時經過皮鞋店,也想買雙皮鞋穿。可是衣服也不過比往日整齊一點子,單單地穿一雙皮鞋,也不相稱。有時經過酒館,頗也想進去醉飽一頓,可是平常沒有進去過這像樣的酒館,一人進去大吃大喝,豈不讓人家疑心有瘋病。若是邀請兩個人進去,平白地請人吃館子也和瘋了差不多。倒是經過戲園子門口,買了一張票進去看戲,但包廂花樓頭二等正廳,向來沒有踏進去過,不知坐在那裡,是要守些什麼規矩?還是買了一張三等票,跑到三層樓上去站著看。可是這地方,窮人很多的,身上揣著幾十元鈔票,有被剪綹掱手偷去的可能,站著看了半出戲,身上倒出了兩身汗,又只好溜出來。

  出得戲館子來,見那鹵肉店櫃檯上,大盤小盤的,盛著醬肉熏雞之類,這也是往常看到嘴裡要滴出口水來的。現在買點這東西吃倒不愁沒錢,只是拿回去吃,已過了吃飯時間,拿了在路上走著吃,這又是一種新發明,對這鹵肉店站著躊躇了一番,也只有走開。還是買了一包五香瓜子,揣在袖籠子裡慢慢地走著吃。這是他一種有失常態的情形,還有一種,便是他有了個做次長的親戚,覺得自己這身分,立刻要抬高許多。可是這件是不能登報宣佈的,也不能在身上貼起一張字條,說是有了闊親戚。無已,只是在談話的時間,多多繞上兩個彎子,談到這事上去。譬如提到某種東西,便說我們親戚趙次長家裡還有更好的。提到什麼人,便說我們的親戚趙次長認識他。這樣一來,就無事不可以扯上趙次長,也就無事不可以拿趙次長來抬高身價。他和楊大個子說話,談起他有個扛槍桿的親戚,那也正是做好了這個啞謎,等人家來發問。

  洪麻皮先笑道:「你們令親,不是做次長的嗎?怎麼說是扛槍桿的?難道把他衛兵扛著的槍都計算在內?」

  何德厚道:「我們窮人出身,親戚朋友,無非都是窮人。但是人家有錢的人,那就親戚朋友,也無一不是有錢的人。我說的這扛槍桿的親戚,是趙次長的表親。是他的親戚,自然也就是我的親戚。」

  洪麻皮笑道:「何老闆,承你的好意,這事倒、是應該謝謝你。不過你也應當想想。我到這種闊人家去能做什麼事?」

  何德厚倒沒有留意到他話裡另有什麼用意。嘻嘻的笑道:「伺候人的,無非還是伺候人。你在茶館子裡提茶送煙,到人家公館裡去,當然還是提茶送煙。我是介紹你去當一名聽差。」

  洪麻皮把臉漲成了個紅麻皮,很久沒有說出話來。何德厚望了他道:「這沒有什麼難做的事,為難什麼?」

  洪麻皮突然倒笑起來了。因道:「據你這話,就有些不妥當。趙次長和你是新親戚,我們和你是老朋友。你讓老朋友到你親戚家去當聽差,我麻皮不打緊,在茶館裡跑堂是伺侯人,到令親公館裡去當聽差,也無非是伺候人。不過你現在是闊人了,總要顧些身分。若是讓我去令親家裡當聽差,也差不多和你自己去當了聽差一樣,那豈不大大地掃了你的面子嗎?」

  何德厚聽他的嗓音特別提高,顯系他這言語不懷著善意,也跟著把臉皮漲紅了,只手摸了老鼠鬍子微笑。王狗子聽了洪麻皮這番挖苦話,覺得句句都很帶勁,昂著頭微笑著。

  楊大個子便向何德厚點個頭道:「我想,麻皮還是讓他下鄉去,不必去找什麼事做了。你和麻皮都不錯,你以為伺候人的還是去伺候人,有什麼來不得。麻皮想呢,跑堂雖是伺候人,那是生意買賣,泡一碗茶的人,都是主顧,不分什麼富貴貧賤,那和別人家公館裡去,分個奴才主子,就相差天隔地遠。」

  何德厚雖是瞪了兩隻酒意未醒的眼睛,可是楊大個子說得入情入理,卻也沒有什麼話好駁他。便強笑道:「這倒是我老糊塗了,也沒有仔細想想就和麻皮找事情。都是多年熟人,請原諒我這一次糊塗。」

  王狗子雖是站得稍遠一點,聽了何德厚服軟的話,膽子也就隨著壯了起來,因低了聲音道:「原諒這次糊塗?活了這大年紀,你哪一次也沒有清醒過!」

  他那聲音雖是越說越低小,何德厚老早就看到他那臉上帶了一番不屑於見面的神情,這時他一張嘴就注意他了。十個字聽出了三五個字,也知道他是什麼用意。便淡笑了一笑道:「狗子,我姓何的還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嗎?上次你淋了我一身大糞,我沒有對你老弟台哼過一個不字。你那意思,還想潑我一罐子?」

  王狗子道:「喲!那我們怎敢啦!你的親戚有文的,也有武的。」

  他偏了肩膀,本昂著頭說話,一面說,一面揚了開去。他話說完,人已是走出去好幾丈遠。洪麻皮見何德厚臉也漲得通紅,這事不能再弄僵下去,便抱了拳頭向何德厚拱了兩拱手道:「何老闆,對不起,對不起,這都是我的累贅。改日再來道謝。」

  那楊大個子挑了擔空菜夾籃,徑直地在前面走。洪麻皮說了一聲:「這傢伙把我的鋪蓋卷挑到哪裡去?」

  立刻就隨著在後面追。在何德厚站定了腳,稍稍注意的兩分鐘內,他們已走過半截街了。他將兩隻粗糙的巴掌,互相拍了幾下,便向地面吐了兩口痰沫,撅了那老鼠鬍子,罵道:「混賬王八蛋!」

  他把這混賬兩字加重,蛋字拖長,他覺得學他親戚趙次長的口氣,倒是有幾分相像。說著,又橫了眼珠看看街上走路的人。心裡忖著:我不是像這些挑糞賣菜的人信口胡說,我是學了作官的人罵人的。然而這些走路的人,卻並沒有哪個對這事略略加以注意。至於洪麻皮更是跑得遠了。他料著楊大個子是成心閃開這老傢伙,隨他挑了鋪蓋卷,轉過一個巷子,就慢慢地在後跟去,不想兩三個彎一轉,倒真是不見了。想了一想,他大概是回家了,便向他家裡走去。老遠看到楊大嫂子在門前空地上洗衣服,兩隻袖子直卷到脅窩裡,人蹲在地上,兩手在盆裡搓洗得水浪嘩啦嘩啦作響。

  洪麻皮以為楊大個子總到家了,便緩緩地走了過來。直到她身邊,才叫了一聲「嫂嫂」。無如楊大嫂洗衣服正在出力,卻不曾聽到。他倒站著呆了一呆,什麼事得罪了她?叫著也不答應。楊大嫂猛然抬起頭來見洪麻皮站著,斜伸了一隻腳出來,兩手反背在身後,對了盆裡望著。楊大嫂立刻把袖子扯了下來,蓋住她那兩支肥藕,瞪了眼向麻皮道:「青天白日,你站著看你老娘作什麼?你仔細大耳巴子量你。」說時兩隻手甩了水點。

  洪麻皮呵喲了一聲,不由倒退兩步。因陪笑道:「大嫂子,你不認識我嗎?我是三義和跑堂的洪夥計。我剛才叫了你兩聲,你沒有聽見。」

  楊大嫂子向他臉上看看,見他臉上有十幾個白麻子,這時都漲紅了。便點點頭道:「哦?是你,我倒失認了。對不起,我脾氣不大好。說明白了,什麼事我也不會介意的。有什麼事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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