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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何德厚伸起手來搔著頭皮苦笑了一笑。因道:「據說呢,我們好朋友,過去有點兒小疙疸,一說一了,過去也就過去了。不過你們年紀輕的人,火氣總是旺的,我不敢說你們能把過去的事丟得乾乾淨淨。我們隨便約個茶館子裡會面,好不好?」

  楊大個子聽他那話倒很有幾分誠意,便笑道:「何老闆是福至心靈,於今發了財,也肯和窮朋友幫忙了。若是你肯喝我們一碗茶的話,我們在四海軒見面吧。」

  他伸手搔了幾搔頭發,微笑道:「呵!那裡熟人多得很吧?」

  洪麻皮笑道:「熟人多得很要什麼緊?大家見見面。」

  何德厚臉上現了躊躇的樣子,人已站了起來,他笑道:「這沒有什麼難辦,我明天到菜市上來找你們。反正在菜市上總可以會到這些朋友的。」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五元鈔票,交給小飯館子裡夥計,笑道:「算我會東了。」

  楊大個子待要起身來攔阻時,夥計已是把錢接過去了。洪麻皮笑道:「我不知道何老闆會搶了來會東。我若早知如此,我也夾在裡面吃兩碗好白米飯。」

  何德厚笑道:「這點兒東,我還擔得起。你再用就是。」說了,又向夥計道:「錢存在櫃上,下午我再來結帳。」

  於是又向洪楊兩人拱了兩拱手,笑道:「我還有點兒事,失陪失陪。」說完,他仰起下巴頦子走了出去。洪麻皮笑道:「你看這酒鬼這一股子風頭,那還了得?」

  楊大個子笑道。「你不要看他那番做作,對我們說的話,並不會假,他定會和你找一個飯碗的。」

  洪麻皮道:「你何以見得?」

  楊大個子笑道:「那有什麼不明白?他為了運動別人在童老五家裡捉我們,知道是和我們種下了血海冤仇。現在秀姐嫁出去了,他做了次長的親戚,又發了大財,並不怕我們壞他的事,和我們就衝突不起來。有了錢的人膽子就要小得多,和我們既不發生衝突,樂得作個好人,拉攏拉攏我們。」

  洪麻皮還沒有答得這句話,王狗子已站在店鋪門口,因大聲喝道:「老楊,你怎麼這樣混蛋?」

  楊大個子瞪了眼道:「我誤了你什麼事嗎?你怎麼張口就罵人?」

  王狗子道:「罵你混蛋,還是講點老朋友的面子。何德厚是什麼東西,你們托他找事?」

  洪麻皮笑道:「呵喲!看這老狗子不出,還有兩個錢身分。你站在門口也聽清楚了,我們並沒求他,是他自己願意和我找事。我說是說了,請他幫忙那完全是和他開玩笑的。說厲害一點,可以說是挖苦他。可是他並不難為情,當了真事幹。你在街上看了好半天了嗎?」

  王狗子道:「可不是嗎?我看到那老賊,搖而擺之的,由這裡出去,我若在他當面,我一定在他面前打他兩個耳巴子。」

  楊大個子笑道:「你說我們不該讓他陪坐,我還告訴你一件新鮮事,他掏出五塊錢來,搶著會了我的飯帳。鈔票存在櫃上,讓我們足吃,回頭他再來結帳。」

  王狗子走進來將手輕輕拍了桌面道:「唉!你們真是不爭氣。你說你說,你們吃了多少錢?我這裡會。」說著,在身上掏出錢來放在桌上。

  楊大個子紅了臉道:「我並不是沒有錢吃飯。你看,他客客氣氣地走了進來,抱著拳頭,不住地拱手。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老遠地一路作揖走了進來,你還能好意思把他怎麼樣嗎?他坐在桌子外面,手伸得長,立刻就付了這裡一張鈔票,我不叨擾他的就是了,我也不能硬在夥計手上,把五塊錢搶了轉來。」

  王狗子道:「哼!不肯叨擾他?也是我來了,你才這樣說罷了。我若是不來,你還不是叨擾了他的嗎?也許覺得他放下的錢不少,要多擾他幾文哩。」

  楊大個子聽了這話,不覺把臉憋紅了,圓睜了兩眼,向王狗子望著。洪麻皮搖搖兩手,向兩個人笑道:「王狗子是好意,楊大個子也沒有要交何德厚這麼個朋友。我們這一夥人是好朋友,到底還是好朋友。這話一說一了,不要提了。」

  楊大個子笑道:「狗子,你要交好朋友的機會來了。老洪現在受了我們在三義和開會的累,他老闆怕會出什麼事,把他事情辭掉了。他現在要下鄉,沒有進門笑的錢,希望朋友幫個忙,大家湊兩文,你……」

  王狗子把放在桌子上的錢,向洪麻皮面前推了過去,這裡面有銅板,有銀角子,有角票,大概兩塊多錢。洪麻皮笑道:「今天你作生意的錢,大概都讓我拿了吧?」

  王狗子將手拍了腰包道:「夠我今天喝茶吃飯的了。我一個寡人,掙一天錢用一天,用光了,有什麼關係?」

  洪麻皮道:「明天的本錢呢?」

  王狗子將手摸了兩面臉腮,笑道:「十幾歲作小孩子的時候就販菜賣,憑了這點面子,賒一天的帳,大概總辦得到。你這鋪蓋卷放在大個子夾籃裡,今天打算到哪裡去過夜?」

  洪麻皮笑道:「現在還沒有打算。好在總也不會用掛鉤把我掛起來。」

  王狗子道:「到我那裡去吧。何德厚這酒鬼若找到我那裡去,我把扁擔打斷他的腿。」

  正說到這裡,兩個制服整齊的警士皮鞋走得地面的路作響,走進了這小飯鋪子,老遠的叫了一聲老闆。王狗子嚇得臉上紅裡轉青,呆呆地站著,只是睜了眼看人。他一步一步向後退著,退到桌子角落裡去,將背緊緊靠了牆。那兩個警士各夾了一個橫紙簿子,向夥計道:「我們是複查戶口的。」

  王狗子轉過了心窩裡這口氣,笑道:「他們不管我們的事,我們還談我們的天。你們還吃飯不吃,不吃就走吧。」說著,他先出了這小飯館子的門。隨後楊大個子走了出來了,瞪眼向他望了半天,歎口氣笑道:「你就是這點志氣。」

  王狗子並不理會他的話,他自揚揚不睬的,兩手操在腰帶裡,昂著頭走向馬路那一邊去。楊大個子挑著夾籃跟著他走了一截路,便大聲叫道:「狗子,你說了話不算話嗎?你約了老洪到你那裡去的,你……」

  王狗子回轉身跑過來,迎著他道:「你叫些什麼?」說話走近了,又伸著頭過來,低聲道:「我看那兩個警察,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貨。說不定又是何德厚串通了的。我們遠遠地躲開他為是。」

  楊大個子搖搖頭,洪麻皮也哈哈笑了。不過王狗子說的話,也許有些說得對,只見何德厚在街那頭跨著大步走了來。那少穿長衣的人,顯著全不怎麼合調,兩腿踢了衣擺前後晃蕩著,反是扛了兩隻肩膀,老遠地就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這裡來的人。笑嘻嘻地只管哈著腰,分明是對了這裡來的。

  楊洪兩人站著,王狗子也只好退後一步,站在兩人身後。何德厚笑道:「很好很好,洪夥計還在這裡。你的運氣好,所托的事,我一說就成,我帶你去見見那主人家好不好?」

  於是三人在街角邊站著,把話談下去。洪麻皮回頭看看王狗子笑了一笑。楊大個子道:「你何必這樣忙?」

  何德厚道:「我們那親戚扛槍桿的,凡事都講個痛快。」

  他這麼一交代,三人倒是一怔,他哪裡又有一個扛槍桿的親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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