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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正要回家,頂頭遇到洪麻皮,肩膀上抗了一捆鋪蓋卷,手裡提了一隻小網籃,便咦了一聲,攔著他道:「哪裡去」洪麻皮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自己弟兄的事。我東家說,早一陣子,你們都在他茶館子裡開會,我丟下了生意,和你們一處混著。誤了他的生意事小,得罪了那些帽子歪戴的人事大,唧哩咕嚕,很是說了我兩頓。我想,他開的是茶館,哪裡會怕人在他茶館子裡議事講盤子?茶館一天三堂賣茶,哪一堂又少得了人家議事講盤子?他擔心的是我這個跑堂的跟了你們一處,連累了他老闆。外面混事的朋友,大家知趣些,不要去讓人家為難。我今天一早,就向老闆辭了生意。因為新來的夥計,早上忙不開。有道是山不轉路轉,我還和老闆賣了一個早堂。現在早堂完了,我扛了被窩兒下鄉去。」

  楊大個子皺了眉道:「這是哪裡說起?真沒想到會連累了你。你這樣說走就走,身上未必有什麼錢吧?」

  洪麻皮道:「有十來塊錢帳在外面,一時收不起來。好在借債的人,都是要好朋友,遲早也少不了我這筆帳,不收起來也沒關係。現在身上還有三五塊錢,盤纏足夠了。」

  楊大個子道:「那怎麼行?你整年不回家,回家倒是空著兩手,也怪難為情的。和我一路走,大家朋友湊兩個錢讓你走。」

  洪麻皮道:「那不必。我也正是怕朋友下市了,會在茶館裡遇到我,現在又走回茶館裡去,老闆倒還疑心我是一個丟不開的回頭貨。」

  楊大個子道:「也不一定就到你那茶館裡去呀。我還沒有吃飯,我們到街頭上小飯鋪子裡去坐一會,也許可以在那裡遇到兩個朋友。」

  洪麻皮道:「下鄉也就只有兩個叔叔嬸娘,我的境遇,他們也知道,不帶什麼去,也沒有關係。」

  楊大個子道:「人人是臉,樹樹是皮,弄到赤手空拳回家,什麼意思?我們是好朋友,就不能看著你丟這個面子。何況你這回的事,分明為了朋友呢!」說著這話,就把他肩上的鋪蓋捲兒扯下來,塞在夾籃裡。把網籃也接過來,放在另一頭。他挑著擔子在前面去,因道:「你今天回家不早,明年這時候回家也不遲,隨時可以回家的人,你忙著些什麼?」

  洪麻皮雖是不願意,覺得也不必故意去執拗,跟著楊大個子走了一程。因笑道:「你放著家裡現成的飯不吃,要花錢到小飯店裡去吃。」

  楊大個子笑道:「昨晚上喝醉了,鬧了一晚上的笑話。我家那口子,在半夜裡就指著我臉罵,我嚇得只好躲開她。現在我不忙回去,等她來找我才回去,可以省了許多麻煩。」

  洪麻皮笑道:「呵喲!你們那位楊大嫂子!」

  楊大個子回轉頭來向他笑道:「大街上,你不要叫。你不要看她那股子男人脾氣,其實她對我在外面交朋友,無論費多大力,花多少錢,她向來不過問,或者還要幫幫忙。」說著,已到了小飯店門口。

  楊大個子把夾籃放在屋簷下,走進店裡去,看到櫃檯上鐵紗罩子裡,一併擺放了四隻菜盤子,裡面都滿滿地堆了葷素菜肴。其中一盤子是紅燒鯽魚,一盤子是豆腐乾丁子炒肉。那油炸著焦黃的魚上面,分佈了一些青的蒜葉,紅的辣椒絲,便可以想到美味不壞。那豆腐乾丁子,也是配著這兩項紅綠的,於是走進去坐在桌子邊,兩手互相搓了一下,笑道:「麻皮,我們弄四兩酒喝喝好嗎?」

  洪麻皮坐在旁邊,笑道:「我已經吃過了飯,可以陪你坐坐。不過吃酒這一層,我倒是勸你不必。除非是你今天下午不打算回家。」

  楊大個子將手搔搔頭發,笑道:「其實我就喝二兩酒,只要不醉,她也不干涉我。你不喝我也就不喝了。我得在這裡等著人來,和你想點法子。」說著話,飯店裡夥計和他送著菜飯來,笑道:「楊老闆向來少在我們這飯攤子上吃飯。倒是童老五常上我們這裡來。」

  楊大個子道:「他那個老娘常常三災兩病的,他回去趕不上飯,就不再累他老娘重做,就在外面吃了回去。我呢,兩餐趕不上,我就要我女人補做兩餐。三餐趕不上,就要我女人補做三餐。雖然在外面少花錢,究竟是要比在家裡另花一筆錢,所以,我少上這裡來。」

  夥計給他送了兩盤冷菜,盛了大堆碗飯放到桌上,因笑問道:「今天怎麼又光顧到我們這裡來了呢?」

  楊大個子道:「你們這裡是三關口,下市的人,少不得都要打從你這門口經過,我要知會兩個人說句話,所以就順便在你這裡吃飯。難為你和我留一點神,你看到我同夥的人,把他叫了進來。」

  那夥計對於在這附近菜市上賣菜的小販子,倒也十認六七,楊大個子這樣說了。他果然不住地向門外張望著,不到五分鐘,他高聲叫道:「何老闆,請進來,有人在這裡等著你呢。」

  隨了這話,是何德厚來了。他今天不是往常那種情形了,首先是沒有打赤腳,穿了黑線襪子和禮服呢鞋子。其次是他身上已經換了一件線呢布夾袍子。頭髮也不是蓬栗蓬一樣的了,修理得短短的,露著一顆圓和尚頭。為了臉上已經把毫毛和胡卷子修理得乾淨,嘴唇上那兩撇小八字須,也就格外順溜清楚。不過這兩隻手,突然換了改穿長衣,好像是有些不得勁,卻是手指頭相挽放在背後。

  他在路上經過,聽到這小飯鋪子裡有人叫喚,未曾加以考慮,就走了進來。猛可地看到楊大個子和洪麻皮在這裡,正是兩位冤家。待要扭轉身子走去,那是不同調的樣子放在面子上,格外與人難堪,便忍下了胸頭那腔怒火,抱著拳頭向楊大個子拱了兩拱手,笑道:「原來是楊老闆在這裡叫我。好極好極,我來會東。」

  楊大個子看到了他,就透著眼角裡要向外冒火。不過他是笑笑嘻嘻的走進來為禮的,倒不好意思給他一個冷臉子,便站起來向他勾了一勾頭笑道:「何老闆現在發了財了,還認得我們?」

  何德厚走近前來,笑道:「那什麼話呢?多年多月的老朋友,會生疏了?呵!這位是洪夥計。你背著臉,我還沒有看出來是誰呢。」

  他說著話坐在桌子下方,掉轉身來,望了洪麻皮只管笑。洪麻皮道:「何老闆為什麼望了我們笑嘻嘻的,覺得我們這倒黴蛋的樣子,很是可笑吧?」

  何德厚笑道:「老弟台,你何必挖苦我?雖說我現在弄了兩個活錢用,我還不是我何德厚。我剛才笑是因為我想起來了,在你那櫃上,還差著幾碗茶錢。我終日胡忙一陣,把這事總是忘了,今天遇到你我才想起來。這錢請你帶去,過了身,我又忘記了。」說著,就伸手到袋裡去掏錢。

  洪麻皮笑道:「這不幹我的事了。你不看到那夾籃裡放了我的鋪蓋卷?我已經歇了生意了。何老闆現在是有辦法的人了,提拔提拔我們窮光蛋好嗎?」

  何德厚道:「我倒問你一句正經話。你在三義和茶鋪子裡,人眼很熟,老闆為什麼歇了你的生意?」

  楊大個子怕洪麻皮隨口說氆原因來,便接嘴道:「端人家的飯碗,哪有什麼標準呢?人家什麼時候不願意,什麼時候就給你歇工。」說著,也笑嘻嘻地道:「何老闆現在有了闊人的路子了,給他找個吃飯的地方吧?」

  何德厚在身上取出一盒紙煙與火柴來,敬洪麻皮一根,自吸一根。他噴了一口煙,大二兩個指頭夾了煙捲,伸到桌子沿邊,將中指頭彈著煙灰,作出一番頗有所謂的沉吟樣子,向洪麻皮問道:「你這話是真,還是隨意說著玩的?」

  楊大個子將筷子撥了碗裡的飯粒,把碗口朝了他,因道:「這個玩意,今天他就要鬧點兒饑荒,怎麼會是鬧著玩呢?」

  何德厚道:「那末,請洪夥計不要見外,認我老何還是個朋友,我今天准去想法子。什麼事情,我現在不敢說定,反正比在茶館子裡跑堂好些,明天在哪裡等我的回信?」

  洪麻皮和他開開玩笑,不想他倒真個幫起忙來。憑著他為人,朋友裡面,哪個也不正眼看上他一下,豈能真要他找飯碗。可是話又是自己說出來的,倒不好全盤推翻,對了他只是微微的笑著。何德厚手摸了新修理的八字須,正色道:「我今天滴酒未嘗,決不是說笑話。」

  楊大個子道:「那更好了。何老闆若是肯勞步的話,明天給我一個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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