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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楊大個子道:「你有什麼事賜教?」

  李牛兒把頭偏到肩膀上,皺了眉道:「我女人也快臨盆了,就是請不起好接生婆。她是初生子,太不相干的,又不敢請。聽到人說,這位楊大嫂子會收生,還是熱心快腸,不要錢。楊老闆和我說一說,行不行?」

  楊大個子笑道:「這個事,那我一說,她就來?有你這熱心快腸一句話,比送她一千塊錢,她也高興些。她這個女男人,什麼都不怕,就怕戴高帽子。你想,我還能出點力氣,哪就靠她掙錢?以先她是和人幫幫忙,後來許多人找她,弄得真成了一個接生婆。去年衛生局下了命令,當產婆非受訓不可。我勸她,可以休手了。無奈左鄰右舍一說,楊大嫂子不接生了,大家少個救星。這句話把她送上了西天,背了幾十塊錢的債,她去受訓了三個月。到於今索性是領了憑照的收生婆了。」

  李牛兒笑道:「幾十塊錢算什麼?一個半個月的就可以弄回來。」

  楊大個子道:「弄回來?像今天晚上這回事,我家裡起碼要貼兩塊錢本。」

  王狗子笑道:「真的,我聽說大嫂子和一個叫花婆收一回生,除了白忙一天之外,還倒貼了那女人三塊錢。」

  楊大個子搖搖頭道:「唉!你不要提起這回事。那幾日正趕上家裡沒錢,她會偷著把一床被拿去當了。天下有這樣的傻貨!」

  王狗子笑道:「我們弟兄,都是這樣的脾氣,這就叫一床被蓋不了兩樣的人。」

  楊大個子笑道:「呔!你這叫什麼話?」

  王狗子被他喊破,才覺得自己的話有語病,身子向後一仰笑道:「呵喲,我不是那意思。我要是有心占你的便宜,我是你兒子。」

  楊大個子和李牛兒都笑了。這一打岔,李牛兒沒有再提收生的事,自走了一會子工夫,他在街上餛飩挑子上叫了兩碗面,送到桌上來,笑道:「不成意思,請二位消個夜。」

  楊大個子道:「這可不敢當!」

  李牛兒笑道:「這酒帳我也告訴櫃上,代會了。」

  王狗子站起來,抓住他的手道:「這就不好意思。原來是我約了楊大哥來吃兩杯,怎好讓你會東?」

  李牛兒彎彎腰兒,笑道:「我不過想借了這個機會,多交朋友,你二位若是不賞臉,就是不願和我交朋友了。」

  王狗子握了他的手,回轉臉來,向楊大個子望了道:「你看怎麼樣?」

  楊大個子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跑到這裡來,要李大哥會東。」

  李牛兒笑道:「在這條丹鳳街上的人,少不得晝夜見面,今天我會了東,明天你再會我的東,那不是一樣嗎?不要客氣,請把面吃了,冷了,面就成泥團了。」說了這話,他自走開去,並沒有什麼話交代。

  王狗子把面吃了,又和楊大個子喝著後來的一壺酒。因道:「這李大哥是口糊手吃的人,當然是境況很困難,大嫂子好事做多了,哪在乎再做一回?你回去對大嫂子說一聲兒,就和這李大哥收一回生吧。」

  楊大個子喝著酒點點頭。到了這壺酒喝完以後,是人家會東,二人也不便再要喝。站起身來,向老遠張羅著買賣的李牛兒,拱了兩拱手。他迎過來笑道:「二位回去了?再來一壺吧?」

  楊大個子拱拱手道:「多謝多謝。你那托的事,讓我回去對她說著試試看。說句文明詞兒,那總不成問題吧?」

  李牛兒聽了,覺得半斤白乾,沒有白花,隨了後面,直送到店門口,還點點頭。於是王狗子這群人裡面,又多了一個角色了。

  §第十四章 重相見

  這晚上,楊大個子帶了三分酒意,撞撞跌跌走回家去。楊大嫂子在鄰居家裡收生,正不曾理會得,門依然反鎖著。便站在屋簷下大叫道:「喂!怎麼把門反鎖了?依著我的性子,我一腳把這大門給它踢倒了。」

  他口裡說著,當真伸出腳來將門咚咚踢了兩下。隔壁劉家外婆,搶了出來,叫道:「呔!楊大個子你又喝醉了?大毛二毛睡在我這裡,鑰匙也在我這裡,你拿去開了門,悄悄地睡覺,不要發酒瘋。」

  楊大個子走過去在門外接了鑰匙,便回家來開門。這晚沒有月亮,暗中摸索了鎖眼,將鑰匙向裡面亂攪。鎖簧開得吱嘎作響,只是通不開。自己發了急,兩手用力將門一推,身子更向前一栽,那門哄咚一聲響著,人和門板,同時倒向屋裡,來。這一跌腦子發暈,半晌爬不起來。屋子裡沒有點燈,便閉著眼養一養神。這一養神之後,人益發昏沉了過去,就不知道醒了。等到自己覺悟過來時,屁股上已讓人踢了兩腳。睜眼看時,見桌上點著煤油燈,自己女人將手指著道:「你看,你還像個人嗎?生幾養女幾十歲的人,直挺挺地醉死在地上。」

  楊大個子覺得脊樑上冰涼,兩隻手臂膀還涼得有些發痠。坐在門板上,揉著眼睛,笑道:「你以為我喝醉了,就睡在地上嗎?我恨極了你了,孩子放在人家家裡,大門又是反鎖了。為了和人家去收生,自己家裡人,全不要了。」

  楊大嫂道:「你不要瞎扯臊了。我不要家裡人,你就該直挺挺躺在地上嗎?這門壞了,今天晚上敞著門睡覺,連被窩兒都要給人卷了去。你得好好地給我看門。」說著,掉轉身去,自走到裡面屋子裡去。楊大個子緩緩地站了起來,低頭看看身上的衣褲,黑泥沾染了大半邊。不覺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地道:「我也只喝了四五兩酒,怎麼就這樣糊塗?那個李牛兒把不要本錢的酒請客,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酒我喝,總有半把斤吧?要不然,我不會醉。」

  楊大嫂低了聲音在裡面屋子喝道:「你看,你不打自招。我不管,要是不看門,你進了房,我將馬桶刷子打你。」

  楊大個子呆站在外面屋子裡。見兩扇門平倒在地上,木轉紐,都跌斷了,已是無法安上。走出門來,向天上張望了一下,見東邊天腳,在沒有月亮的情形下,卻是一抹清光,頭頂上三四粒星點,都有酒杯口那般大,遠遠的聽到兩三聲雞叫,糊裡糊塗的,竟是在這地面上度過一個長夜了。口裡也正渴得很,便在缸灶裡塞上兩把火,燒了大半鍋水,洗著臉,喝了兩碗開水,已經看得見門外的柳樹枝,在半空裡十分清楚,天色是大致明亮,在屋簷下清理著菜夾筐子,將扁擔挑在肩上,然後回轉頭來向屋子裡叫道:「我可上市去了,大門交給你,丟了東西,再不能怪我,我和你守了一夜的大門了。」

  他說著,挑了擔子自去。這天販得幾樣新鮮菜,生意還算不壞,一點鐘左右籮擔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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