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丹鳳街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王狗子道:「我看了這件事,非常之難過,今天作完了生意,我一頭跑出來,就要去找童老五吃酒。直走到他家門口,我才想起了人家是恨透了這個城市,陪著他老娘下鄉了。我找不到他,我就想起了你。總之,我要喝上一頓酒,才可以解除胸中這點子不痛快。」

  楊大個子道:「真的,老五走了,我也是一天就沒有了精神。你若不來,我一個人也會鑽到澡堂子裡去洗澡。」

  兩個說著話,走出了巷口,到了丹鳳街上。這是這條街上夜市最熱鬧的一段,三五家店敞著門,已是燈火通明,穿短衣服的人,正也開始著在這裡活躍。幾座浮攤,賣炒花生的,賣醬牛肉的,賣水果的,擁在路燈光下。這巷街成了丁字形,正對著是爿小茶館子,白天生意清淡。到了晚上,那板壁竹頂棚之間,兩根黑粗線懸了的電燈泡,不怎麼調和的形狀之下,放著了光明。靠裡兩三張桌子,搭起一座小台,有個黃瘦的人,禿著頭,穿了灰布夾袍,手拿扇子,在那上面講《七俠五義》。

  檯子下面各茶座,擠滿了人,除了人頭上冒著燒的捲煙氣,對演講者沒一點反映。這邊一家大茶館,正賣晚堂,攔門韻鍋灶上,油鍋燒得油氣騰騰的,正煎炸著點心。那裡面哄哄然。人的談話聲,燈光下晃著一群人影子,正與那油鍋燒紅了的情調相同。

  緊隔壁是一家老酒店,也是王狗子的目的地。小小的鋪面,兩行陳列了六張桌子,在牆的一角,彎了一曲木櫃檯,櫃檯上擺著二三十把小酒壺。櫃檯外撐起一個小小鐵紗架格,裡面放著茶黃色的鹵豬頭肉,鹵蛋,還有油炸的酥色。只這兩樣固定的廣告,便把不少的老主顧,吸引了進去。這些座位上多半是有人占坐了。只有最裡面的一張桌子,一面靠牆,三方空著,桌上擺了幾個藍花瓷碟子,裡面放著鹽水煮花生,油炸麻花,鹹蛋之類。王狗子早是饞涎欲滴,搶著向前,右手移開凳子坐下去。左手抬起來,高過額頂,伸了四個指道:「拿四兩白乾來。」

  楊大個子在對面坐下,笑道:「我們今天都有心事,不必太喝多了,就是這四兩。」說時,夥計將酒壺杯筷拿了來。王狗子道:「賣豬頭肉的老張,我還欠他兩角錢沒有給呢。要他給我切盤豬頭肉來,回頭一總結帳。」

  那夥計向王狗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王老闆多日不見,在哪裡跑外碼頭掙錢回來了。」

  王狗子將斟著酒的杯子,先端起來喝了一口,點著頭道:「跑外碼頭?將來也許有那麼一天吧。這個死人城裡,讓人住不下去,受得了這股子窮,也受不了這股子氣。」

  楊大個子伸著腳,在桌子下面,輕輕地踢了他一下。又向他看了一眼。王狗子抓了兩粒煮花生剝著,就沒有向下說了。夥計端了一碟子豬頭肉放在桌上,笑道:「王老闆不說,這事我也摸得很清,不就是為老五這件事情嗎?」

  他說著,在牆縫裡取出半支煙捲,又在那裡摸出兩根火柴,在木壁上擦著,點了煙捲放在嘴角裡斜抽著。他兩手叉了腰,望著王楊兩人,倒是很有一股子神氣。楊大個子笑道:「看你這樣子還有話說,你和老五有交情嗎?」

  夥計道:「老五我們不過是點頭之交,倒是同何德厚很熟,他比你幾位來得多,來一趟,醉一趟。這一陣子,晚上他不來了,中午的時候這裡不上座,他倒是摸著這裡來喝幾杯。」說著,他回頭看了看,低聲道:「那趙次長有個聽差,在這裡和他談過兩回盤子。你猜怎麼樣?那個聽差,是我本家,我不問他,他倒只管向我問長道短。現在何德厚發了財了,永遠不會到我們這小酒店來吃酒了。不過……」

  只說得這裡,老遠的座上有人叫道:「夥計,再打一壺來。」

  那夥計轉身應酬買賣去了,楊大個子問王狗子道:「這傢伙很有幾分喜歡說話,你知道他姓什麼嗎?」

  王狗子道:「聽到有人叫他李牛兒,大概是個小名,我們怎好喊人家小名呢?」

  楊大個子笑道:「我倒不管他大名小名,我聽了他說姓趙的聽差,是他本家。據你這樣說,我們可以知道這人姓李了。有個機會要找找秀姐的路子,這也是一條線索。」

  王狗子搖了兩搖頭道:「我們還去找她的線索呢?真也見得我們沒骨頭。假如有這麼一天,我有權審問她,我要掏出她的心……」

  王狗子說到這裡,覺得自己聲音重一點,回頭一看,各座位相接,便吐長了舌頭,笑了一笑,把話忍回去了。楊大個子拿著酒壺,杯子裡斟著酒,笑道:「今天要我看著你喝,不然的話,你會喝出毛病的。」

  王狗子笑道:「今天我們是解悶,悶酒容易醉人,倒是自己管著自己一點的好。」

  兩個人說笑著,喝酒便有了限制。倒是桌上擺的兩碟煮花生米,先吃了個乾淨,桌子角上,剝了兩堆花生殼。唯其如此,倒是所切的那碟豬頭肉,還不曾吃多少。王狗子扶起筷子,隨便夾了兩片肉在嘴裡咀嚼著,恰好是鹵豬耳朵,倒越咀嚼越有滋味,端起杯子來,把一點酒底也喝了,喝得杯子唧唧有聲。楊大個子笑道:「下酒的菜還有,我們每人喝二兩酒,倒是不怎麼夠過癮的。」

  王狗子笑道:「我們再來四兩。」

  楊大個子向他臉上望望,笑道:「二兩也差不多吧?」

  只這句話,就聽到身後有人接嘴道:「我就知道你們扶著酒壺,只有人倒下去,沒有壺倒下去。」

  楊大個子回頭看時,是他老婆來了,臉色倒有些紅紅的。楊大個子道:「咦!你怎麼追著來了?你不是……」

  楊大嫂笑道:「我不攔著你喝酒。我剛才塞一把錢到你衣袋裡,把開箱子的鑰匙,也塞在你袋裡了。」

  楊大個子在衣袋裡摸索了一陣,掏出鑰匙來交給她。因問道:「有甚麼要緊的事,追著來要鑰匙開箱子?」

  楊大嫂看了一看四座上的人,然後彎下腰來,在楊大個子肩膀上,低聲道:「隔壁吳大嫂子發動了,恐怕今晚上要生出來。我要去幫忙,你早點回去,看著大毛二毛睡覺吧。」說著,扭身就要走,楊大個子伸手一把將她抓住,因道:「就是要你去幫忙,也用不著你開箱子。」

  她道:「你的酒也沒有喝醉吧?我也得拿我的傢伙去呀。」擺脫了楊大個子的手就走了。

  王狗子笑道:「大嫂子到隔壁幫忙去了,也許熬過通宵,我不勸你多喝,你要回去看家了。」

  正說著,李牛兒在人叢中溜了過來,手裡提了小酒壺,和楊大個子斟上一杯。

  楊大個子笑道:「賣酒人不斟酒,你倒是肯破這個例。」

  李牛兒笑道:「我有點事求求楊老闆。」

  楊大個子道:「你知道我姓楊?」

  李牛兒道:「我在這裡,也做了半年多買賣了,來來往往兒個主顧,我都認得,姓名不十分鬧得清楚。剛才這位楊大嫂子是不是?」

  楊大個子端起酒杯來喝了,又笑著歎了一口氣道:「女男人!唉!就是我那一口子。」

  李牛兒道:「這就是了,她是楊大嫂,你還不是楊銠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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