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丹鳳街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那些人哄然一聲笑著道:「過幾天再喝喜酒。」說著,還有兩個和童老五點了頭道:「打攪,打攪。」

  然後擁著出大門去了。吳小胖子走向前,和秀姐奉了兩個揖,笑道:「大姑娘,多謝多謝!不是你親自來一趟,我們還不知道要讓人家帶到什麼地方去呢?這總算我們幸運,剛剛他們掏出索子來捆我們,你就來了。」

  秀姐看到童老五許多朋友站在當面,回頭又看到自己舅舅紅了一張酒糟臉向大家望著,大家都在一種尷尬情形之中,無論說兩句什麼話,也總是個僵局。可是不說什麼呢,又不便抽身就走。只好借了吳小胖子向前說話的機會答覆了他道:「無論怎麼樣,我們總是一群窮同行,雖不能面面顧到,我總也願意大家無事。非是萬不得已,我自己不會趕了來。這事既是解決了,那就很好。我就不多說了,有道是日久見人心,將來總可以看出我的心事來的。各位受驚了。再見吧。她說著,繃住了臉子,又向大家一一點著頭。然後退了出去。何德厚跟在後面也走了。童老五兩手叉了腰半橫了身子站定,向秀姐看著,嘴角上梢,頗有幾分冷笑的意味。在座的兄弟們,在半個小時內,經過兩個不可測的變化,已是神經有些受著震動,不知道怎樣才好。」

  或站或坐,都是呆呆的。現在見到童老五這番怒不可遏的神氣,大家也就覺得無話可說,眼睜睜望了她走去。這樣成群的靜默著,總有十分鐘之久,還是楊大個子道:「這是什麼邪氣?要說是嚇嚇我們,我們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還會受人家這一套?要說是真要把我們怎麼樣,那把我們帶走就是了,我們還有什麼力量對付手槍?怎麼起了個老虎勢子來了,不到威風發盡又夾著尾子走了?」

  童老五取了一支紙煙在手,斜靠了桌子坐著,昂了頭,口裡只管噴了煙出來。聽了楊大個子的話,他鼻子裡哼著,冷笑了一聲。

  吳小胖子道:「我看這事,並不是嚇嚇我們的做作。只看秀姐跑來氣吁吁的,好像很著急的樣子,就知道她也嚇了一下子的。不過他們真把我們帶走了,也不會有什麼三年五年的監禁,至多是辦我們十天半月的拘留,再重一點,將我們驅逐出境也就是了。」

  童老五道:「你最後一句話說得是對的。其實我並無這意思,要留戀在這座狗眼看人低的城圈子裡。那些人說,過兩天要吃秀姐的喜酒,我倒不忙走了,還要過兩天,看看這場喜事是怎樣的作法?喜酒喝不著,花馬車我們也看不到嗎?」

  童老娘走到大家前面站著,揚了兩手道:「小夥子們,還圍攏在這裡作什麼?這都是你們聽黃天霸白玉堂的故事聽出來的。什麼英雄好漢了,什麼打抱不平了,茶館裡把兩碗濃茶,喝成白開水了,你們也就沒有了主意。其實人家有錢娶姨太太,人家有運氣嫁大人老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和你們什麼相干?不是秀姐來了,真的把老五帶去關幾天,就算不怎樣為難他,不要把我在家裡急死?一說一了,就從此為止,不要再談這件事。明日起早,我和老五下鄉去住幾天,躲開這場是非。我們若是再回來了,請你們也千萬不要再提。」

  大家看到老人家沉了臉色說話,這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繼續地把一餐酒菜,吃喝完畢之後,只得向著童老娘苦笑笑,說聲「打攪」,大家像破簍子裡泥鰍,一些響聲沒有,就陸續地溜走了。這其中只有王狗子是另外一種思想,他覺著秀姐會跟何德厚跑來作調人,這是很新奇的一件事,她不但不害臊,而且還有權說服那班歪戴著帽子的人,這裡面一定有很大的原故。心裡一發生了這點疑問,就有點兒放擱不下。

  這且不管童老五母子所取的態度如何,自己徑直地奔向丹風街,卻到何德厚家來。老遠地看到那大門半掩著,顯然沒睡。走到門邊,伸頭向裡看去,見裡面屋子裡燈火通明,有幾個人說話聲。心想何德厚也是剛離開童家,不見得就回來了。便是回來了,剛才那種大難關也闖過來了,現在見了面,也不見得他就會動起拳腳來。於是將門輕輕一推,喊了一聲「何老闆」。

  何氏在裡面答道:「是哪一位?他半下午就出去了。」

  王狗子走到院子裡答道:「我是王狗子呀。」

  何氏說了一句「是你」已迎到院子裡來。攔住了他的去路,站在當面,低了聲道:「王大哥你來作什麼?她正在……」

  王狗子笑道:「沒關係,我們的事情完了。剛才我們在童老五家裡吃晚飯,去了七八個便衣要抓我們,倒是何老闆和你們大姑娘去了,和我們解的圍。我特意來謝謝他。」

  何氏道:「哦!秀姐已經趕到了,那也罷,這事已經完了,就大家一笑了事,你也不必謝她了。」

  王狗子道:「大姑娘沒回來嗎?」

  何氏頓了一頓,沒有答覆他這一句話。王狗子一面說著,一面就向屋子裡走去,竟不問何氏是否同意,就徑直地向裡面走去。這倒出乎意料,屋子中間搭上案板,點了幾支蠟燭,四五個女工圍了案板在做衣服。只看那兩三件料子,都是水紅或大紅的,便可知道這是嫁妝衣。站著望了一望,回轉頭來向何氏道:「姑媽,大喜呀。」

  何氏看他露著兩排黃板牙,要笑不笑的,兩隻肩膀,微微地向上扛著,似乎帶了幾分譏誚的意味在內。何氏便道:「王大哥,你也不是外人,我可以把心事告訴你,請你到裡面屋子裡來坐。」

  王狗子跟著她進去時,見裡面也亮了一支燭,便挨著床沿坐了。何氏斟了一杯茶過來,他接著,也還是熱氣騰騰的。因笑道:「看這樣子,姑媽要整晚的忙著。」

  何氏低聲道:「大哥,你們不要把秀姐那一番苦心,給埋沒了才好。原來那個姓趙的讓人家一挑唆,他是要和你們為難一下的。你們沒有什麼,牽連在內,也不過是在牢裡關上兩天。可是老五呢,他那脾氣強,審問他的時候,他頂上問官兩句,這事情就可輕可重。總算秀姐見機,她親對許先生說,只要許先生把這事馬糊過去,她立刻就出嫁。那許先生聽了這話,也就還了一個價,說是趙次長明後天就要到上海去,至多可以遲走一兩天。姑娘要是願意的話,最好明天就完婚。完婚三天之內,趙次長就要帶秀姐到上海去,而且說是要帶她到杭州去玩一趟,說不定要一兩個月才回來。我聽到這話,就有些不放心。秀姐是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我的人,陡然就到這遠去,知道有沒有岔子?我還不能一口答應。可是秀姐她怕你們吃虧,絲毫沒有駁回,就定了明天出嫁。今天晚上也不回來了,預備理理髮,洗個澡,明天換上衣服,就出門去了。」

  王狗子低頭想了一想,因道:「怪不得她親自到童家去了一趟,那意思就是要親眼看到把我們放了。」

  何氏道:「這算你明白了。」

  王狗子道:「大姑娘這番俠義心腸,真是難得!不過她今天晚上住在哪裡?為什麼不回來呢?」

  何氏笑道:「她還能亂七八糟的地方都去住嗎?無非是許太太陪伴了她。至於為什麼不回來?我想這一層,倒也用不著我來說,總無非是想減少一點麻煩。」

  王狗子喝著茶,默然想了一會,也不再說什麼了,就拱拱手道:「恭喜你了,明天就是外老太太,又跳進另一個世界了。」

  何氏本坐在他對面,這就站起來,走近一步,抓住他的袖子低聲道:「王大哥,我們的醜處,也不能瞞著你。養著一二十歲的大姑娘,送給人家做姨太太,有什麼面子?這樣一來,這丹鳳街我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我也要離開的。我活著幾十歲,守住這個姑娘,落了這麼一個下場,還有什麼意思?這件事也難怪親戚朋友說閒話,其實這果然也是見不了人的事情。你叫我外老太太,你比打我兩下,還要重些。」

  王狗子紅著臉笑道:「你老人家錯了,我真不敢笑你,你老人家不願人家道喜,我們不再道喜就是了。」

  何氏道:「那就很好。明天看到同行,請你代我說一聲,說我不是那種寡廉鮮恥的人,我也就感激不盡了。」說著這話時,她兩隻眼角上,含了兩顆眼淚水,幾乎要滴了出來。王狗子反是向她安慰著道:「那實在沒有什麼關係。這年月在外面混差事的人,哪個不討兩三房家眷。這不過是個先來後到,實在沒有什麼大小可說。你老人家是自己想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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