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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童老娘掀起胸前的破圍巾,擦著兩手,站在兒子身後笑道:「多喝一盅!各位。老五脾氣不好,在外面做生意總承各位關照。」

  王狗子笑道:「這話是倒說著呢。我就不行,常常要光五來關照我。你老人家也坐下來喝一口好嗎?」

  老娘笑道。「還要把兩樣菜弄好了,給你們端來呢。只要你們多喝兩盅就很賞臉了。」

  楊大個子端了一碗酒,送到她面前來,笑道:「你老人家喝一盅,算我們盡了一點孝心。」

  老娘笑著,真個接過碗來喝了一口酒。才待轉身要走,高丙根卻抓了一把花生米,迎上前去,笑道。「菜是你老人家弄的,我們沒有法子,請吃兩粒花生米吧。」

  老娘接著花生米,笑著去了。余老頭端了酒杯呷著酒,笑道:「老五有這樣一位賢德的老娘,真也是前世修的。應該要好好的讓老伯母享兩年福才好。」

  童老五道:「我也就是這樣想。她老人家快六十了。託福是老人家身體康健。在兩年之內,我若不把手邊弄得順當一點,要孝養也孝養不及了。所以我猛然一想,還是另找出路為妙。酒,我們慢慢的喝,大家有什麼高見,也可以指教指教我。」說著,端起酒碗來向大家舉了一舉。在座的吳小胖子,卻是朋友之中見多識廣的一個。

  三杯酒下肚,他額角上有了豌豆大的汗珠。他解開了短夾襖胸前的鈕扣,敞開了胸脯子,兩個小乳峰中間長了一撮黑毛。他一手端了酒杯,一手抖了衣襟笑道:「老五這話呢,當然是有道理的。不但說是想發財,就是想把手邊混得順當一點,在這城裡也不容易。不過打算要離開這裡,似乎也很費事吧?」

  楊大個子道:「你是說他和市面上有些來往帳?」

  吳小胖子道:「可不就是這一個。我們這手糊口吃的人,最好是不要在外亂欠人家的帳,欠了人家的帳,哪怕是一文錢呢,這條身子就不能自由。我不知道老五是有了欠帳的呢,還是自由身體呢?」

  童老五笑嘻嘻的拍了一下胸膛,接著又向大家伸了一伸大拇指,因道:「童老五就是這一點長處,在銀錢上不苟且,決不為了銀錢把身子作押頭。我的腿長在我的身上。我要走,我一抬腿就走。」

  余老頭笑道:「小夥子,你真不愧是個好的,我長了這麼大年紀,還不敢說是不欠人家的帳,不押上這個身子呢。來!我們大家來!賀這小夥子一杯!」說著舉起他面前的杯子來。就在這時,聽到屋外面有皮鞋聲,接著有人在大門外問道:「童老五是住在這裡嗎?」

  大家向前面看時,見幾個壯漢走進來。有的穿著西裝,有的穿著長農,都是腳登皮鞋,頭上歪戴了帽子的。其中有兩個人手上還拿著手杖。吳小胖子一看這情形,覺得並非無意而來,便搶著迎上前來笑道:「各位先生哪裡來?我們這裡,可污濁得很。」

  一個穿西裝的漢子,站在來的一群人最前面,瞪了眼道。「你是童老五?」

  楊大個子在席上,和童老五是挨了坐的,這就連連扯了他幾下衣襟,並向他丟了兩下眼色。只聽吳小胖子陪笑道:「我姓吳,先生有什麼事找童老五嗎?」

  那西裝漢子道:「他到哪裡去了,不在座嗎?」

  童老五早是站起身來,一腳撥開了坐凳,然後迎上前道:「我是童老五,這都是我的朋友。」

  那西裝漢子兩手都揣在褲子袋裡,似乎有一個要拿出什麼來的樣子,向童老五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冷笑一聲道:「你是童老五?好!都跟我們一塊兒走。」

  童老五道:「到哪裡去?」

  有一個身穿淺灰嗶嘰袍子,手拿藤杖的人,大聲喝道:「要把你們這群東西關起來!」

  童老五也偏了頭向他望著道:「先生,我們在家裡吃兩杯花生酒,沒有什麼罪呀。好好的把我們……」

  他一言未了,那人早是舉起藤手杖,向他身上劈來。童老五身子一閃,那藤杖已在左肩上刷了一下。童老五還待回手,早有幾支手槍高高向這邊同夥臉上比著。穿西裝的喝道:「誰要動一動,他卻休想活命。」

  這麼一來,坐著的也好,站著的也好,都不敢動上一動。同時,門外又進來三個人,有兩個人手上,拿了長而且粗的麻索。那吳小胖子肚裡,有不少鼓兒詞的,他看到之後,已料到這是所謂一網打盡的毒計,暗地裡只是連連叫著「完了完了!」

  §第十二章 新人進了房

  下層階級的人,他們的道德觀念,沒有中庸性。有的見利忘義,在為了數十文的出入上,可以辱沒祖宗的打罵著。有的卻捨生取義,不惜為了一句話,拿性命和對方相搏鬥。這就由於他們是情感的發展而少有理智的控制。楊大個子這班弟兄們,這時在童老五家裡聚會,便是一種情感催動的行為。現在突然有了個大包圍,這決不能說是哪一個人的事。大家就都沉著臉色,站了不動。

  童老五是站在最前面的一個人,臉上由紅變成了紫色,他道:「各位不必動怒,我們一個也跑不了,要到哪裡去,我們跟著去就是了。」說到這、裡,就有兩個來人,拿出了繩索,要向前捆縛。就在這個當兒,後面有人叫了起來道:「各位千萬不要動手,千萬不要動手!」

  隨了這話,何德厚由大門搶了進來。大家看到,這已覺得夠奇怪了。隨在何德厚後面,還有一個女子,那正是問題中心的秀姐。童老五竟忘了入站在槍口前,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秀姐氣吁吁地站在眾人後面,額角上只管流了汗珠子,鬢汗粘貼在臉上,睜了眼望人。何德厚向那個歪戴帽子,穿了嗶嘰夾袍的人,一抱拳頭笑道:「王先生,沒事了,事情我們已經說開了。」

  那些來執行任務的人,聽了何德厚的話,都不免向他臉上看看,怕他又是喝醉了,在說酒話。及至見秀姐也來了,這個明白內幕的首領,便放下了舉著的手槍,因道:「我們對你們私人的交涉,那是不過問的。我們就為了有上司的命令,我們才跑了這麼一趟遠路。若沒有上司的命令,我們又回去了,他們這裡一夥子人,倒疑心我們和他開玩笑呢。」說著各人都透著有一分躊躇的樣子。但拿槍拿杖拿繩子的都垂下了手。秀姐道:「各位只管請散吧。你們還有人在巷口子上等著呢。你去一問就明白了。有什麼責任都歸我來擔負。」

  她說時,紅紅的臉上帶了三分笑意,向大家望著微微地點頭。那歪戴帽子的人似乎也知道她是一種什麼身分了,便摘下帽子來,向她一點頭笑,道:「只要大家無事,我們也就樂得省事。」

  秀姐笑道:「有勞各位了。過幾天再招待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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