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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正要跟著向下說什麼,那外面的女工,只是叫喚著何氏問長問短。王狗子便起身道:「這樣子,恐怕姑媽還要熬一個通宵,我也不再在這裡打攪了。」說著走出屋子來,何氏倒有些依依不捨的樣子,一直送到大門口。

  王狗子這就站住了腳,向身後看看,因道:「姑媽,我也有一句話告訴你:就是童老五母子,他們不願意在這裡住著,明天一大早就要下鄉去了。」

  何氏道:「那為什麼?」

  王狗子道:「老五的說法,他說是這城裡人心可怕。童老娘說呢,窮人也圖個平安日子,要下鄉去躲開這場是非。」

  何氏聽著,是默然地站著,手扶了門,很久說不出一個字來。王狗子對立了一會子,也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找不出來一句話來安慰。後來還是何氏歎了一口氣道:「也好,我們再會吧。」說畢,她掩門進去了。

  王狗子先覺得秀姐母女完全不對。自從和何氏這席談話,看了她可憐得有冤無處申的樣子,又對她們同情起來。一路走著想了回家去,倒鬧了半夜睡不著。作菜販子的人,向來是起早的。趁著天上還有三五個星點就起來,他倒沒有挑了擔子去販菜,立刻跑向童老五家來,遠遠望見後面窗戶放出燈光來,窮人是熄燈睡覺的,這就知道他娘兒兩個起來了。

  王狗子繞到他屋後,隔牆叫了一聲老五,童老五在裡面答道:「狗子嗎?不去販萊,跑了這裡來幹什麼?和我送行來了?」說著,開了堂屋後門,放了他進去。狗子見桌上擺了飯菜碗,旁邊凳子上放了一捆鋪蓋卷,又是一隻竹箱子,兩樣上面,橫架了一根扁擔。王狗子笑道:「說一不二,你們倒是真要走。」

  童老五道:「這是買瓜子豆子,隨嘴說一句作不作沒關係嗎?難道你還不是為了送行來的?」

  王狗子笑嘻嘻地把昨晚上見了何氏的話,述說一遍,童老五皺了眉好像是很忍耐地把這段話聽下去。王狗子不說了,他牽了王狗子兩隻手,向門外推了出去,口裡道:「多謝多謝,還要你來送上這麼一段消息。你什麼意思呢?讓我還去向何德厚送一分喜禮?天還早,去作生意,不要吃了自己的飯,給別人操心了。」

  王狗子碰了這樣一個釘子,雖是心裡不服,眼見他娘兒兩個就要下鄉了,也不好強辯什麼。站在門外出了一會神,自是默然地走去。可是他心裡橫擱著一件什麼事似的,再也無心去作生意。天大亮了,到茶館子去泡上一碗茶,想了一兩小時的心事,他最活想出了一個主意:學著那鼓兒詞上的英雄,等著秀姐上馬車的時候,硬跳了上前,一手把她夾了過來,然後使出飛簷走壁的本領,一跳就上了房頂,使展夜行功夫,就在房頂上,見一家跳一家,直跳出城外,見了童老五,把人交給他,若是有人追來,我就是這一鏢打去。

  想到這裡,身子隨了一作姿態,腰歪了過去,右手一拍腰包,向外伸著,把鏢放了出去。當的一聲,面前一隻茶碗,中鏢落地,打個粉碎。茶水流了滿桌,把共桌子喝茶的人,倒嚇了一跳。大家同聲驚呼起來,他才笑道:「不相干,我追了一隻蒼蠅打,把茶潑了。」

  跑堂的過來,一陣忙亂,將桌子擦抹乾淨。所幸無非是附近菜市場上老主顧,打了碗也沒有叫賠。

  王狗子搭訕著向四周望了道:「天氣快冷了,還有蒼蠅。」

  掏出錢來,會了茶帳,又是無意思地走出來。他不知不覺地走入了一條冷靜的巷子,一面走著,一面想著,當然,現在要像古來俠客那祥飛出一道白光,老遠地就把奸人斬首,那已是不可能。若不能飛出白光,僅僅是可以飛簷走壁,那也做不了什麼大事,人的能力,還趕得上手槍步槍嗎?我王狗了練不出口裡吐白光的本領,也就休想和人家打什麼抱不平。不過看看秀姐是怎麼樣出嫁的,倒也不妨。心裡轉著這念頭時,兩隻腳正也是向許樵隱家這條路上走去。只走向他的巷口,便見何氏手提了一隻包袱,由對面走了來。這就迎著她笑道:「姑媽你起來得早哇!」

  何氏猛然見了他,像是吃了一驚的樣子,身子向後退了兩步。王狗子笑道:「我沒有什麼事,不過順便走這裡過。你老人家大概是一晚沒有睡,把衣服做好,趕著就送了來。」

  何氏道:「秀姐也不住在這裡,我這包衣服,不過是托許先生轉交一下子罷了。」

  她口裡說著話,腳步可不移動,那意思是要等著他走了,她才肯走。玉狗子想她也怪可憐的,又何必和她為難?於是向她點了個頭道:「姑媽,回頭再見了,你忙著吧。」說畢拱了兩拱手,竟自走了開去。走出了巷子回頭來看時,見何氏站在巷子中間,只管向這裡張望,那意思是等著自己走了,她才肯到許家去。

  王狗子一想,她們真也防備我們這班人到了所以然。但是有了這情形,倒實在要看看他們是怎麼回事。拐過了這巷子,在冷街口上,有個賣烤紅薯的攤子,那老闆金老頭,倒是自己的前輩,他正站在太陽地裡料理爐子內外的貨物。

  王狗子慢慢走攏去,說聲金老伯忙呀,於是談起話來。年老的人總是喜歡說話的,由王狗子今天沒有做生意談到了何德厚所幹的事,也就是混了一兩小時。金老頭攤上有瓦壺盛的熱茶,請王狗子喝了一碗茶,又讓了他兩隻烤紅薯,肚子也就不餓。他守住了這爐子邊就沒有走開,他居然熬出了一點結果。這條街上竟開來了一輛汽車。這汽車雖沒有什麼特徵,可是和那司機同座的,有一位穿了乾淨短衣服的女人。她梳著髮髻,髻縫裡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紅喜花。

  王狗子心裡想著,接秀姐的汽車來了,過一會子就可以看到了這齣戲是怎麼演。於是索性在這攤子邊耐坐下去。坐了一會,又怕汽車會走了別條路,不住地到那巷子口去張望著。最後一回,竟是碰著那汽車迎面開來。當汽車開到面前的時候,那個戴花的女人卻不見了。後面正廂裡,見秀姐低頭坐在裡面。坐了汽車,自然就不是她原來的裝束了。燙著頭髮,成了滿頭的螺旋堆,身上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衣服。但只也看到這一點點,車子已過去了。雖然汽車是在冷街上走,可是它走起來,還是比人快得多。

  王狗子拼命的在後跟,追到了大街上,汽車一掉頭,鑽入汽車群裡,就不見了。王狗子站在巷子口,呆望了一陣,然後抬起手來,在頭上鑽了個爆栗,罵道:「笨蛋,現時你才明白,你能釘著汽車,找出她到哪裡去嗎?」說畢,無精打采地掉轉身向同路上走。但只走了這條巷子,卻看到原來壓汽車來的女人,坐了一輛人力車,飛快地走來。

  狗子忽然腦筋一轉,就隨了這人力車子跑。這一回是決不肯放鬆的,無論人力車子跑得如何快,總在後面盯著。車子在一家大旅館門口停住,那女人跳下車,就向裡面走。

  王狗子怕是再失了這個機會,老遠的看著了那女人的影子,就緊緊地跟隨在後面。好在這旅館,既是最大的一家,加之又兼營中西餐館,進出的人,卻是相當的多,王狗子雖然是個無所謂的來賓,卻也沒有什麼人來注意。一直上了三層樓,卻見一群衣服闊綽的男女,簇擁了秀姐,嘻嘻哈哈走來。她在衣彩閃耀的當中,順了甬道走。

  她的臉上雖是胭脂抹得通紅的,卻也不見什麼笑容,只是低了頭。在她後面的兩位女賓,微微靠近了她來推動著走。她的衣服好像有一千斤重,走著走著,衣紋都沒有什麼擺動。和她並排走著一位四十開外的漢子,長袍馬褂,笑得嘴角合不攏來。向大家拱了手道。「請到新房裡坐,請到新房裡坐。」

  他在前引路,將秀姐和一群客人,引進了一間屋子裡去。那房間雖不關上門,卻是放下了門簾子的,將內外還隔得一點不露。但聽到哈哈一片笑聲,接著拍拍拍一陣掌聲,王狗子站在樓梯呆看了許久,昂頭長歎一聲,便低頭走下樓去。

  §第十三章 一小販之妻

  是接近黃昏的時候,街上電線杆上,已是亮著黃色的電燈泡。一條流水溝上,並排有大小七八棵楊柳樹,風吹柳條搖動著綠浪,電燈泡常是在樹枝空檔裡閃動出來。看著三四隻烏鴉,工作了一日,也回巢休息了,站在最高一棵柳樹的最高枝上,撲撲地扇著翅膀,呱呱地叫。樹底下有個人捧了粗瓷飯碗將筷子在扒飯。這便抬了頭道:「還叫些什麼?入差不點子坐了牢,今天……」

  老遠有人叫道:「楊大個子吃飯了,喝碗老酒去好不好?」

  楊大個子回頭看時,王狗子背了兩手在短夾襖後身,昂頭看了柳樹外天空裡的紅雲,跌擅著走了來。楊大個子笑道:「說你是忠厚人,你又是調皮的人,你看到我在吃飯,你約我去喝酒。」

  王狗子走近身來,向楊大個子碗裡看看,見黃米飯大半碗,裡面有幾塊青扁豆,兩塊油炸豆腐。笑道:「你看,菜都是這樣乾巴巴的。吃到口裡也未見得有味。我說請你去吃酒,不見得是空頭人情吧?」

  一言未了,卻聽到後面有婦人聲音叫道:「王狗子,你又來找老楊了。吃自己飯管人家閒事作什麼?」

  王狗子回頭看時,楊大個子女人,背靠了門框,懷裡抱著碗筷,站在那矮屋子門口。她一張長方臉,配上兩隻大眼,平後腩勺,剪齊了一把頭髮,闊肩膀披上一件藍布夾襖,胸前挺起兩個大包袱似的乳峰,透著一分壯健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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